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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卅三折





尔当执锐

玄衣朱裳




一撞无功的壮硕青年猛然跃起,作势再冲。高轩色是惊震谷弟子,印象中不算太冒失,见他状若疯狂,似与铁门有血海深仇,应风色紧捂口鼻提醒:

“高师兄!莫撞坏了门锁,断却生路!”

不知是没听见或不当回事,高轩色吼着抵肩,“砰!”又弹回来,撞得周围之人东倒西歪,诟骂声此起彼落,吸入更多的毒雾。

应风色见他又起身,抢上将莽青年按住。满脸是泪的高轩色咆哮着出拳,应风色随手化解,转对两名拏空坪弟子发号施令:“钢锥开锁,龙大方也来帮忙!此毒入体才生作用,应不致渗入皮肤,往门扉这厢躲避,切莫挤蹭,须尽量分散。”却是对众人说。一人挑衅:“你怎么知道?莫非风云峡也懂放毒?”

应风色指着死者。

“肌肤并未溃烂,可见入体才有效果。”扬声道:“此地无窗,然先前不觉气闷,请诸位往墙顶找通风口,可多支持片刻。”那人又嚷:“你怎知通风口在这面墙?”

“……要不你在通风处放毒?”嗓音冷抑动听,自是鹿希色。

应风色瞥见她翻了翻白眼,不知怎的有点想笑,指挥着众人找出墙顶的通风狭口,轮流施展壁虎游墙轻功,凑近默数十下,借此换气。

那两名拏空坪的年轻弟子始终撬不开门,毒雾逐渐扩至。应风色见一人摇摇欲坠,推他肩膀:“先透透气。”那人点头,起身时一阵摇晃,走出两步便即倒地,耳中流出鲜血。

回头一瞧,半数的人坐倒在地,欲振乏力,也不过就在片刻间;而攀住通风口的,正是适才出言挑衅之人,看服色是飞雨峰,见中毒之人越来越多,那人哪肯放手?把轮替上来的踹落,明摆着耍横,场面登时大乱。

应风色本想收拾他,忽有人拉他衣角,回见龙大方双眼淌血,苍白的脸上微带歉疚:“师……师兄……真……真对不住,我……功夫……不成……”软软倒地,另一名拏空坪弟子也倒在门前。

应风色强抑悲怆,忙旋出钢锥,接手开锁。看来这屋里只有他练了龟息闭气的法门,就算门开,也不知众人还有没有救……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,专心一意倾听机簧变化。

风云峡自不教剪绺活儿,但他与龙大方自管自带,谷中各处任凭玩耍,上锁的房间尤其撩拨小孩的好奇心。师兄弟联手破关,居然练就了一身不逊飞贼的开锁奇技。

龟息术能避免毒雾侵袭,但长时间得不到新鲜空气的补给,青年的视线开始模糊,注意力越来越难以集中。

一瞥通风口,上头之人不知何时换成了鹿希色,看来“师姊”好生教训了飞雨峰的蠢货,应风色不禁扬起嘴角。女郎反手攀墙,屈膝侧腿撑住两墙夹角,尽显蜂腰盛乳的姣好曲线;腿长更是不可思议,大腿浑圆紧实,极富弹性,小腿胫又直又细,逆光的剪影分外诱人。

应风色唯恐分心没敢多看,鹿希色倒是落落大方,披落的乌溜发丝约略掩去右眼,杏核儿似的左眼清澈澄亮,微眯起来的样子有几分像猫,冲他努了努樱唇,示意“先来换气”。

(再一下……就好了。再……再一下……)

应风色身子一晃,额头撞上铁门,眼前忽然一片漆黑。

直到有人将他抱起,两瓣微凉粉润贴上他的唇,丁香小舌顶开牙关,度入珍贵的空气。

熟悉的香味将青年唤回现实。鹿希色的鼻子轻摁他颧骨,鼻头那一小块脆韧尖挺,肤滑如粉,温温的口脂香溢满鼻腔,刹那间令他产生甜味的错觉。

他该要脸红心跳的,胸腔里的鼓动却意外贫弱,从头顶凉到双手,腰部以下完全没有感觉,躲过了裆间某物昂扬奋起的尴尬窘境。

毒雾不只入体才有作用。他的自大再度害死所有人。

鹿希色小心将男儿的脸捧开,退到彼此能见的距离,朝墙顶的通风口抬了抬下巴。这个距离能嗅到她的发香,跟身上口里的香味都不一样。女孩子也太奇怪了,应风色想。怎能有这么多种不同的香气?分别打理不麻烦么?

他摇摇头,做出“起不来”的嘴形,以肩抵门,执拗地继续开锁。劝不了的人本就不用再劝,鹿希色迅速起身,至狭口下踏壁欲起,谁知膝腿骤软,连试几次都无法成功,气息吐尽的胸臆再也闭锁不住,张口呼吸的瞬间脱力侧倒,马尾摊散一地,葫芦瓜儿似的背影凹凸有致,却连些微起伏也无,望之令人心凉。

(可恶……可恶!)

应风色咬牙切齿,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模糊了视线,喀的一响,伸出钢锥的六角圆筒从“破魂甲”上应声脱落。青年差点没接住,但拿在手里更易于开锁,加紧撬动,终于在昏迷前听见锁心弹开的喀答声——





应风色猛然坐起,大口大口吞息。

石室里仍与最初醒来时一样,十余人或趴或卧,瘫在地上,位置姿势跟先前无有不同;四壁无窗,门上的锈斑还未因冲撞而脱落,看不出是厚重的铁门。墙底血字亦在,笔迹、布局……等细节乍看与印象中相若,仿佛有人拨转时晷,硬生生回溯到毒雾融散前,全体死亡的惨剧还未发生的时候。

他犹豫了一下,赶紧从鹿希色的胸前缩回手掌,乳峰浑圆饱满的手感已深深印在脑海中。那揉合了绵软坚挺等相悖质性却无扞格,既有肌束弹性、又柔嫩已极的曼妙触感简直难以言喻,但他不想面对女郎嘲讽的眼神。

“……是想家还是想妈?”她绝对会说出类似的话。

低沉的磁声伴随着异样的波动,陡地扫过整间石室,那种令人浑身气血一震的怪异感觉,把所有人都震醒了过来。

“诸位初任九渊之使,信心不坚,于完成‘幽穷降界’仪式恐有大害,故提供小小测试,给诸位暖暖身。九渊使者的血脉中,留有龙皇陛下的久远恩泽,将随仪式进行次第苏醒,只消严守降界规则,各位使者必能胜任愉快,获取报偿,精进实力,早日迎接龙皇降临大地,重掌五道八荒!”

这令人烦躁的浮夸官腔,正是之前自称“羽羊神”的家伙。

应风色醒得最早,已过了头晕脑涨的阶段,磁声涌现之际便张开耳目,极力探查声音来源,可惜一无所获。

羽羊神那讨人厌的黏腻口吻,像是从石室中央发出,却非来自可动手脚的地底或天花板,而是悬浮在房间的正中心。若真有个家伙在那里说话,必然是个隐形之人——应风色探臂一挥,什么也捞不着,回神意识到自己做了奇怪的举动,所幸余人兀自混沌,并未留意。

况且,羽羊神若隐于夹层内,说话却无隔阂之感,必是透过某种类似通风管路的装置发声,如此一来,声音的来源会非常容易捕捉,绝不会是这种“他隐身在石室里说话”的怪异感觉。

奇宫弟子于术数机关的涉猎,远胜寻常江湖派门,搞不清楚毒雾该不该在通风口施放的,毕竟是少数中的少数,陆续有人注意到磁声之异,面面相觑,气氛益发诡谲。

“喂,你到底是谁?对我们做了什么?不交代清楚,老子拆了你这破屋!”

头一个开口的,居然还是那个挑衅应风色在前、又霸占通风口给鹿希色撵下的飞雨峰弟子薛胜色,只能说愚至极处自生勇。龙大方白眼都快翻到后脑杓了,嘟囔道:“少说两句人家还不知你蠢,赶出头呢。”

哪知薛胜色耳力奇佳,怒道:“龙大方!你说什么?”员外郎似的白胖青年亲切一笑,撮拳过顶,大拇指尖从食、中二指的指根缝间探出,冲他比了个屄样的手势。

却听羽羊神道:“毒雾只是小小测试,可惜九渊使者没能通过,全都死了。吾虽神通广大,没想到……咳咳,念在今日乃‘幽穷降界’重新打开,是千年一度的盛事,须得给使者们一点福利,才让诸位又活了过来。这样的优惠,以后是不会再有啦,还请各位使者珍惜性命,勿存侥幸。”

死人复活简直荒谬绝伦。应风色却三步并两步掠至血字墙下,仔细端详倚坐墙底的惊震谷弟子。

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,稚气未脱,是惨变后少数送上山的记名,似叫蔚佳色。那年应风色曾受邀惊震谷的尊师大典,对其时尚幼的蔚佳色依稀有些印象,赤雾中只认出惊震谷服色,没想到是他。

与其说惊魂未定,面容白惨的少年更近于茫然,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——毕竟在众人有所动作以前,他就被融散的血雾毒死了,见应风色来吓了一跳,嚅嗫道:“长……长老。”

“叫师兄就好。”应风色手搭腕脉,又拨眼皮捏下颔地察看,直到那魁梧的莽汉高轩色将他推开,垮着脸怒气冲冲:“姓应的,你做什么!”这才罢手。

毫无疑问,蔚佳色除了略受惊吓,并无异状,绝非还魂尸之类。高轩色之所以冲撞铁门,必是见了蔚佳色惨死,这才失去理智。他不会连死人活人都分不出,那么,羽羊神是如何使死者复活的?

应风色亲眼看见许多人七孔流血、气绝当场,包括龙大方。此际众人非但脸上无血,衣衫亦尽复如初;他的内衫更是干爽清洁,一如初醒时,适才开锁闭气所流的冷汗,仿佛未曾来过这个世上。

难道羽羊神真是神祇,能信手施法,倒转光阴?

“……吾已说过,死而复生的优惠,只此一次,下不为例。”羽羊神如有读心术,轻易接过了青年心中之问,咂嘴道:“便是千年一开,五千年来,连行前测试都能全军覆没的九渊使者从来就没有过!这也实在……咳咳!

“吾的意思是说,凡鳞族血脉,死后必重归幽泉,成为陛下的九渊大军。复活诸位,岂非是往陛下的行伍里拉军夫么?这等大逆不道之举,诸位使者不可害吾一干再干!万一陛下怪罪下来……咳咳咳!总之呢,请各位务必谨慎地进行仪式。心里一定要很勇敢,但身体也要好好爱惜,不可犬死!听清楚了么,轻易便死成什么样?

“仪式中所受轻伤,返回人世后将自动痊愈;万一致残,可透过获取的奖励来接续。但死了就是死了啊,不可再与吾讨价还价!”

自顾自的越说越火大,气到连浮夸的官腔都维持不住,可见羽羊神是真的十分恼火。

一把刻意抑沉、却仍动听的嗓音响起,鹿希色将白皙的手掌举至耳畔。

“……请问‘返回人世’是什么意思?”女郎的规矩提问配上空灵表情,不知为何就是嘲讽满满,连刻薄话都用不着说。

众人清楚听见羽羊神“啧”的一弹舌,咕哝着“这届九渊使者怎这么麻烦”,干咳两声,才又瓮声瓮气打起官腔。“神明,是没法站在人世的大地之上的,就像诸位使者没法站在一张白纸上。脆弱的纸张,承受不起诸位使者的伟大份量,硬要踩上,啪嚓一声就碎了。”

鹿希色“啧”了一声,明显对“伟大份量”四字不满,羽羊神的声音顿时欢快许多。这厮绝对是故意的,应风色心想。

“为使神明降临,须让神域之地,叠于人世,如此神才能驻足大地,不致将人世啪嚓一声踩个稀烂,此即‘降界’。幽穷九渊,乃是龙皇陛下的神域,吾与诸位使者须使九渊地界叠于人世,方能迎接陛下重临,因此必须打开‘幽穷降界’的仪式。”

这种神棍似的说词完全无法求证,才会被拿来骗人。但应风色留意到其中理路是能够自圆其说的,即使在骗财骗色的神棍说帖里,也不是随口瞎扯的等级,稍不留神便会觉得入情入理,不知不觉接受这样的说法。

他少年时,见识过更光怪陆离的犀紫罍金臂、汲取血肉壮大的人面雾蛛、旷无象随身自带的冰雪奇域,遑论十七爷的九式败剑,明白世上多的是玄奥之物,无法解释不代表不能解释。打破无知,才能直指真相。

他需要更多讯息。青年抱臂不语,选择了安静聆听。

况且鹿希色又再度举手,羽羊神不耐咋舌的声音都快藏不住了。

“……如果是这样的话,”女郎嘴角微扬,但那张很难说是俏丽或冷艳的漂亮脸蛋,谁来看都不觉得在笑。这种皮笑肉不笑的嘲讽是有实体的,被打到可能会晕过去。“是不是该把宝贵的时间,用在解释更动过的乙项比较好?我记得仪式有两个时辰的时间限制,说明包含其中么?”

应风色一凛,赶紧望向墙顶血字,果然乙项的内容扩增许多,非是原先的简单两行。





乙、仪分玄衣、血衣二令,时限内未能通解玄衣令,即告失败;解透而降。幽穷既至,衣以朱裳,尔等当执戈扬盾,奋勇争先,帅百隶而时傩,以耀吾皇。解血衣令可得破格恩赏。

【玄衣令】

至以下四处找出指示,布置阵仪,以全血裔之使命。

干:藏经阁竹林中。

兑:洗砚池假山后。

离:演武场石狮旁。

震:问心斋前院里,百年老槐下。

【血衣令】

或于玄衣令触发,或降界后打开。避亦无妨,无关成败。





文白夹杂的说明并不难懂。

所谓的“幽穷降界”仪式,看来是分成“玄衣令”和“血衣令”两种任务,必须完成的是玄衣令,额外加成的是血衣令,就像御前比武逗皇帝老儿开心一样,无关紧要,但对求表现的人来说是不可多得的机会。

“……先前潜入顾挽松房里窃取绣卷的那个,还作不作数?又算是什么令?”应风色心念微动,却未说出口。玄衣血衣,根本非是此际关窍,重点在于:羽羊神凭什么忒有把握,能够驱策这些奇宫弟子,在埋皇剑冢——姑且当作真是——的地界里,搞捞什子“幽穷降界”的勾当?

首先应风色想到的是下毒。

下药迷昏、毒雾杀人……自称“羽羊神”的阴谋家显然精擅此道,所谓的“死而复活”虽还不知手法,料想也是某种未知的药物所致。然而,苏醒后应风色检视周身经脉内息,再也正常不过,实不像被下了慢性毒药的样子;不拿解药来威胁,这条思路顿时被堵了个严实,无以为继。

“吾是不能加害使者的,毕竟诸位都是珍贵的鳞族血脉。但解不了玄衣令,就不是称职的九渊使者,留之无用,不如送回幽泉铸魂。所以别再胡思乱想了啊。”羽羊神毫不客气地窃读心绪,顿了一顿,又继续解释:

“降界之前,诸位自是在人世,但降界之后,四处阵仪所圈的范围即为神域,与人世……嘿嘿,那是大不相同的。时间越长,九渊下降越多,待完全重叠,血肉之躯将无法存续,唯魂灵能于神域生存。

“诸位若不想太早回老家,与列祖列宗叙旧的话,记得莫在降界后的神域中待太久,赶紧找到羽羊之柱,缴了血裔使命,欢天喜地领宝回家,可比过年还爽人。当然,若违反了戊项规则,结算时就没有好果子吃啦,使者们也请留意。”

身畔一名夏阳渊弟子喃喃道:“说得神神叨叨的,我怎么越听越迷糊?”龙大方给他一拐,窃笑道:“你听他说书呢,真以为有神?”

羽羊神低声叨絮:“五千年来就没见过质素这么低的使者!连问题都不会问,一门心思只会怀疑……咳!方才诸位使者虽于测验中全军覆没,害吾破例复活了各位,但有一人在死前开了门,勉强压在及格线上,得到了奖励。应使者,打开你的‘运日筒’一看便知。”

众人纷纷回头,目光集中到应风色身上。

听得“运日筒”三字,应风色灵光乍现,转过臂甲,在内侧嵌着的那枚钢筒面上拨得几拨,无声地掀开了薄薄的覆板盖子,露出筒内一串共六枚的滚轮。

滚轮并排如算珠,颜色是带雾的红铜色,“几乎不会反光”这点和破魂甲是一样的,周详考虑了暗夜潜行之所需。

滚轮面上,阴刻着三条长短一致的横杠,但其中两枚的横杠却是后二完整,第一横从中断绝,与其余轮面不同,显是转到了另一面。

“干三连,兑上缺……这是先天八卦!”

应风色从石壁血书的干兑离震等字样得到灵感,明白卦象所指乃是顺序,而非方位,心下澄亮:“面上所刻,非是数目之‘三’,而是八卦之始、三横阳爻的乾卦;依序转到下一面,则是兑卦。看来每枚滚轮应有八面。”

先天八卦排列成环,依序为干、兑、离、震、坤、艮、坎、巽,干天坤地遥遥相对,恃以定位,山泽通气,雷风相薄,水火不相射。奇宫门下对于阵法术数的接触,胜过寻常江湖门派,对此并不陌生。





然而,滚轮多用来计数,非作十面而作八面,本身就是个问题。

须知东洲通行的数算乃十进制,应风色在通天阁的术法专着里,见过二进制、八进制和十六进制的演算法,那是天书一般死活看不懂,遑论钻研。据说域外更有二十、六十进制之算,不知是何等妖孽能通。

八面的滚轮是八进制了,这可不是一般的算法。正自沉吟,羽羊神那语气越来越轻佻随便的磁声又在耳畔响起。

“这六枚滚轮呢,从右至左,前五枚分别是地、时、物、事、人,是用来累计玄衣令的完成奖励的,第六枚则是用来结算血衣令。以诸位的资质,吾看是用不上了。

“九渊使者唯一能拨动的,只有最靠近腕子的这枚,代表执行使令的地点。拨到乾卦,则腕间水精窗的磁针所指,永远是干项玄衣令方位;拨到兑卦,则永远是兑项方位……以此类推。

“这可是新款运日筒才有的功能,千年来头一回实装,有这等利器相佐,诸位再把仪式办砸,吾也不知还能怎么说,死心去九渊好好锻炼魂魄罢……吾去,怎么又是你?”说到后来居然还语带威胁,然后又被打断,应风色都忍不住有些同情羽羊神了。

鹿希色举着手掌。

“应使者撬开门,在两版石壁血书里,都未载于玄衣令中。这样说来,奖励该算是血衣令吧?”

“哪有忒便宜的事!”

羽羊神气得叫起来,众人无不掩耳蹙眉,但又饶富兴味:出尘脱俗的幽明峪天女,没想到是个杠精啊。“开、开……开个锁罢了,算玄衣令都不像话,还讨血衣令!哎这届使者真是……妈呀气死吾了……”

鹿希色一耸香肩。“我就是测试下,所谓规则,是必须严格遵守呢,还是羽羊神说了算。原来如此。”

“你、你……话给吾说清楚啊!说一半是啥意思?”羽羊神若有形体,怕不是要捋高袖子单脚上桌了,气虎虎道:“吾就再说一次!规则须得严格遵守,没有谁能例外,包括吾在内。要不理规则,你还能与吾这般说话?恁个放肆小妞!”

鹿希色连连点头,双手抱胸,一副不能更赞同的模样。

“既如此,应使者开门的奖励,肯定就是血衣令了罢。两版玄衣令的血书规则中,都没有‘打开石室铁门’一项。”

龙大方原本担心她顶撞过甚,会被那神秘莫测的羽羊神爆成一滩脓血,听磁声被挤兑得支支吾吾,看来真不能对“九渊使者”怎么样,原来臂上这具精巧的破魂甲是护身符啊!大着胆子起哄:“血衣令!血衣令!血衣令!血衣令!”

在场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,没了死亡威胁,有人半是觉得好玩,更多是不欲输给一名美貌嬖女,甚或想在鹿希色的面前露脸、博取佳人注目的,石室里顿时嚷成一片,“血衣令”的齐喊声越来越起劲。

“噤声!”磁声一震,好不容易压下来,羽羊神不知咕哝些什么,应风色的运日筒轮面忽然自行转动,代表“事”的那枚倒回至乾卦,而最左侧代表“血衣令”的则前进到第二面兑卦。

众人欢呼起来,应风色又气又好笑,心想这有什么好高兴的,不是还困在这里么?高高举起左臂,食指轻敲右侧数来第二枚滚轮,众人以为是攘臂助威,益发起劲;末了发现不对,纷纷揭开臂上的运日筒面盖,果然六枚滚轮并非静止不动,右侧数来第二枚不知何时已前进到第三卦“离”卦,竟未发出丝毫震动或声响,猛一瞥还不易发现,欢呼声迅速沉落。

——那是代表“时”的滚轮。

两个时辰内必须通解玄衣令,否则仪式便即失败,按血书铁则戊项,“未完成仪式者死”。没人怀疑羽羊神能否办到。

“他一直是这么扫兴的人么?”鹿希色轻问。龙大方没想到人美胆又大的冷艳小姊姊会主动搭话,望着应风色的视线微微眯起,半晌才低笑道:“这还算是给脸了。真要扫兴起来,活活屈死你。”

“咿呀——”一声刺耳酸响,铁门开了条缝,透入些许月华,壁焰微晃。薛胜色手按门扉,迎着众人错愕目光,满面轻蔑鄙夷,仿佛看着一群可怜的傻瓜。

“这厮既不能杀咱们,走就是了,搞什么仪式什么降界?管他是啥地方,老子回头一把火烧了,让你倾九渊之水都救不回!哈哈哈哈!”

“……且慢!”这个思路应风色也想过,就在女郎测试完规则的不可易之后。但这是行不通的。规则里有个陷阱无法绕过——

“薛使之意,是打算放弃仪式?”磁声忽然响起。不知是错觉否,羽羊神的口吻变得柔和许多,宛若轻哄,但其中所蕴绝非是亲切,而是难以言喻的危险。“不再试着努力看看,现在就要离、开、么?”

薛胜色哈哈大笑。“没错,老子现在就要离开!走你妈的王——”匡的一响,整个人重重撞上厚重的铁门,曳着黏腻乌红抽搐倒地,居然撞破头颅,眼见不能活了。

中离仪式者死。血书铁则,戊项第二款。

与用来处置被动失败者的第三款“破坏仪式者死”、第四款“未完仪式者死”不同,第二款是用来处置主动失败者的,毋须结算,在表露意愿的当下即须惩罚,以确保使者们奋勇争先,拼命完成仪式。

说出“我不玩了”就得死——这就是藏在戊项第二款里的陷阱。

“就是这样,规则须得严格遵守,无有例外。连吾也不得例外。”

羽羊神的声音里明显带着笑,愉悦得略微颤抖,闻之不寒而栗。

“仪式已经开始了,使者们。你们是没法再复活一次的,好自为之啊。”墙底的血字连同平面分布图应声融散,浓厚的血雾喷薄而出,疯狂地涌向众人;一切,都与全军覆没的上一轮无有不同——





第卅四折





何夕院里

又遇序庠




所有人无不争先恐后往外逃。

沉重的铁门是怎么被推开的,应风色毫无印象,回神已置身月下,被风一吹,激灵灵打个冷颤,顿时清醒许多。

眼前是片铺石广场,由三排石屋围成,粗估大约有百步见方,明显是于丘上建成,没有屋舍的那面应是通往下方的道路。

石屋后头砌有矮垣,将广场三面围起,只留道路一面开口,无垣的部分仅两丈宽,居高临下,易守难攻;垣外树影稀疏,略有掩蔽之效,整体颇具要塞石砦的架势。

应风色在白城山时,住的是专门接待外宾和朝廷大员的北峰,南峰群院则藏有剑冢最紧要的牒籍文档,为冢内诸人日常起居处,地形零星破碎,乃削平诸多高低错落的丘陵顶部,于其上修建城砦,最远可追溯到青鹿朝。

从北峰迎宾馆远眺的南峰景致,与眼前所见若合符节,而龙庭山附近并无类似的丘陵石造古建筑,就连阳庭县有没有应风色都不敢肯定,“不可能在白城山上”的推断开始动摇。

囚禁众人的石屋,就在广场正中央,较其他建筑低矮,位置更是突兀,不知是什么用途。逃出石屋的奇宫弟子或俯或坐,大口吞入空气,冷风里混着鲜烈的青草气息,与龙庭山明显不同,而是在更荒僻的深山里——

剑冢虽是历史悠久,开发程度不及百步一观的龙庭山。应风色初访时,曾为白城山全境的蓊郁幽蔼感到诧异,想不到同列东海七大派的埋皇剑冢所在地,竟是如此偏僻的深山老林。

据说贬谪剑冢的老台丞、被百姓尊为“开国三杰”之一的萧谏纸隐居的西峰,就是后山有祀剑陵的那一处,更荒僻清冷人迹罕至,在少年应风色的想像中,直是关外大荒诸沃之野的等级了。

此间纵非白城山,也决计不是龙庭山。然而比起龙庭山,风里的林土气说不定更近于白城山予人的印象——应风色甩了甩脑袋,强迫自己放下荒谬的念想,默数人头共计十五,恰是扣掉薛胜色后的数目。

“咳咳……师兄……师兄你去哪儿啊!”

龙大方好不容易缓过气来,见应风色擦肩掠过,不及惊喜,应风色已返回石屋前,从窜烟的门内拖出一人;正犹豫要不要帮忙,另一人随后跟进,合力把薛胜色拖出石屋,正是鹿希色。众人纷纷大着胆子围上观视。

应风色练有龟息术,抵挡毒雾的能耐在余人之上,回见女郎不知从哪儿摸出条湖蓝丝绦,一匝匝圈住口鼻,不禁蹙眉:“还挺得住?”鹿希色瞟他一眼,懒得应付,利落解下丝绦缠住手掌,翻正尸体。

抢出石屋之际,半数以上的弟子从薛胜色身上踩过,尸体的四肢、肋骨等泰半断折,其状甚惨。薛胜色左额的头盖骨破损,几可窥见内中的黄白物,应是致死之伤,然而他撞门的那一仆委实太过蹊跷,薛胜色纵非出类拔萃的角色,也不致无端端磕死了自己,可惜被践踏的尸身一片狼籍,无从相验。

应风色撕下衣摆裹手,不死心的翻他脖颈肘内等处,鹿希色淡道:“你在找什么?”

“药针。”青年连眼都没抬,随口回答,飞快掀开尸身的怀襟、胁腋,连裤裆和大腿内侧都不放过。“射于血脉主行之处,可使药性迅速发作。薛胜色就是这样才碰了头,必是非常厉害的迷魂药。”

众人恍然大悟,或露佩服之色,或面带冷笑,不欲陪衬伟大的风云峡麒麟儿。

“怎不说是毒?”鹿希色的杠精属性本能发动。“毒发瞬间一头碰死,其毒不入血行,外表也未必能看出。”

应风色掰着薛胜色的下颔一转,露出大片脖颈。“若如此,毒针能射的地方更有限,除了脖颈腿根,我想不出第三处。创口是不易辨认了,但针在哪里?”龙大方连连点头:“是这个理!”附和者众,就算嘴上不说,心里也难以反驳。

鹿希色清冷一笑。

“那只有一种可能了。最先接近尸体的人,取走了毒针。”

龙方飓色皱眉。“师姊你这话没道理。又不是师兄放的毒针,何必——”忽然闭口,神色古怪。惊震谷的壮汉高轩色第一轮时曾被应风色压制,当众出丑,早怀愤懑,一想通关窍,忙将师弟揽在身后,厉声斥道:

“应风色!我道情急之下,谁有这般滚热心肠,急着把死人拖出满是毒烟的密室,原来……竟是你下的毒手!”应风色的实力冠绝群伦,无论懂是不懂、信或不信,众人闻言,无不退了一步,以免沦为下一个牺牲目标,只有龙大方和鹿希色仍站在原地不动。

龙大方环顾四周,忍不住大翻白眼,指着高轩色大声道:“喂喂,好你个摔光搞光的,饭可以乱吃,话可不能乱讲!真要说,大伙儿冲出来时,谁都能顺手拔了针,随意往边上一扔,死无对证,诬赖我师兄算什么事?漂亮师姊你说句实在话,我这个讲法有道理不?”末两句径向美人,仿佛魁梧青年再无威胁,不值一哂。

鹿希色想了想,点头道:“是这个理。”似笑非笑瞟了龙大方一眼,很难说是赞许或嘲讽。龙方家少爷心头突的一跳,差点蹦出嗓子眼,暗忖:“乖乖叮个咚!莫不是漂亮师姊看上了我?”下意识地捏捏白胖面颊,微露苦笑。

自古美人配英雄,就像酱瓜配稀饭一样。人家怎么也该看上师兄才是,轮得到旁边打酱油的?能浸浸瓜沾点味儿就不错啦。

但有人忌惮龙大方,却还在应风色之上。

高轩色外号“邃阁移光”,这文诌诌的浑号与粗枝大叶的莽汉自不相符,然而是长老所赐,高轩色得意得很。

龙大方到惊震谷后不买帐,给取了谐音叫“衰睾光”,师兄弟们爱不释手,没两天便传将开来。高轩色一下从天堂跌入地狱,在龙大方拍屁股走人之前,度过了悲惨的三年时光。若非开枝散叶招来了大批外姓,埝起“高师兄”的地位,高轩色寻死的心都有了。

一听“摔光搞光”,立时嗅到其中浓浓的威胁之意,不想在生死交关的当儿,还要沦作众人笑柄,青着脸乖乖闭嘴,未敢造次。

发难的人噤声,鹿希色似亦服软,众人心底深处,实不愿与风云峡的麒麟儿为敌。以应风色迄今展现的武力和决断,多数人宁可相信他和自己是一边的,一场酝酿中的风暴消弭于无形,分属不同宗脉的十五名生者抛弃异见,暂时团结在应风色的领导下。

羽羊神声称此地是埋皇剑冢,合理推测有巡夜的院生出没,待在月光通明的广场中央不是好主意,众人将尸首拖到东侧石屋后,暂置于垣底,月光映照不及的阴影当中。

应风色本想转出锥匕,将薛胜色的左臂切断,取下破魂甲,仔细研究;考虑到时间有限,短匕剁骨不易,万不幸弄断了锥尖什么的,被戊项第一款赐死,可就冤枉透顶——尽管他非常想试试看,在脱离封闭的石室之后,羽羊神如何能当众人之面,神不知鬼不觉下手,但有十成把握抵御杀劫之前,总不好拿性命做实验。

况且,“死者为大”这种冬烘的理由,最易得到多数人认同,此即乡愿。高轩色的反动虽被压下,不代表没有其他的人想伺机出头,出格之举须尽量避免,哪怕是对揭穿假象有益。要忙的事情还很多。

月至中天,推断此际约是子时以内。

按石壁血书,本次“幽穷降界”的时限是两个时辰,可以推估在运日筒上代表“时”的那枚滚轮,从第一面的乾卦开始转动,直到第八面的巽卦转完、又回复到第一面的“干”时,即是整整两个时辰的时间;若非如此,计时就毫无意义了。

羽羊神说,筒内六枚滚轮,乃是计算九渊使者的奖励之用,结算时可换取龙皇的恩赏。鹿希色一通抬杠,替他争取到一次血衣令的完成奖励,象征血衣令的滚轮遂从“干”转到了“兑”,显然人、事、物的三枚滚轮也和血衣令一样,卦象的累进是越多越好。

但时间却不同。

按理说越快完成任务,越值得奖励;耗用越多时间,代表越接近失败边缘。故须倒过来看:完成玄衣令、抵达“羽羊之柱”的瞬间,“时”轮所停越是靠前,奖励越高。

而现在,代表时间的滚轮翻至离卦,八卦之中去其二,表示已消耗掉四分之一的时间;一个半时辰内无法通解玄衣令,众人都得面临死亡的惩罚。

应风色凭记忆在地上重绘了四个玄衣令的地点。从图上看,广场中央的石屋,就是在完成后回来启动“羽羊之柱”的撤退点,尽管周围没见有任何可称为柱子的物事。

不幸的是,玄衣四令均都不在此间,而是呈扇形分布于另外三座丘陵:藏经阁在西丘,洗砚池和问心斋则在东侧丘陵的前山后山;演武场距离此地最远,几至北峰之下。拉着十五人跑一圈太不现实,时间上亦不容许,分成四组,毋宁才是更好的方式。

况且,布置阵仪的难易程度尚且不知,更无法预测会不会有阻力,必须预留足够的时间,以防某组、甚至有复数组别无法完成。否则一旦逾越时限,哪怕只有一令未解,所有人通通得死,岂非冤枉?

十五人中,拏空坪弟子两名,夏阳渊有四人;飞雨峰死了个薛胜色,剩下龙方飓色和唐奇色。应风色代表风云峡,鹿希色代表幽明峪,惊震谷有小师叔平无碧、高轩色及蔚佳色,最后两人则分属绝蜃岭和鳌跃门——

这两支没落既久,托庇飞雨峰才不致除名,同飞雨峰的弟子也没甚两样。通天壁惨变后,飞雨峰嫡系菁英折损殆尽,开枝散叶既不可免,同属鳞族血裔的别脉寄室得蒙青眼,想来也是理所当然之事。

绝蜃岭的运古色其实姓“运掩”,属五郡六姓外的勾龙氏一支,也有管叫掩古色的,其“独曳景开”之号乃独无年亲赐,拜领了姓氏的“独”字,可见器重。此人有个特别的小癖性,谁要是干了类似的事,不免招致“你他妈运古色啊”、“别这么运古色行不”之类的批评,各脉间声名素着,不独飞雨峰然。

兴许是莫名其妙被抓入仪式、搞不清楚状况,今儿运古色特别安静,平日鲜明的个人特色丝毫未显,很多人都没认出他来。毕竟运古色靠的就不是脸。

而鳌跃门的“阖梅艳画”顾春色,亦是名噪一时的后起新秀,脸就出色多了。

这名擅使琵琶、白面披发的俊美青年,近年在山上颇受注目,很多人从他以乐音发出剑气的手法,以及优雅疏放兼而有之的名士作派,联想到风云峡的“渌水琴魔”魏无音之风采。应风色极力无视这种恶心人的比喻,在石室中瞥见顾春色时,仍觉浑身不舒坦,甚或在羽羊神和薛胜色之上。

留着及腰长发的顾春色,齐眉浏海如云盖般蓬松轻盈,视线偶与应风色对上,总不忘亲切一笑,微微颔首,无论应风色青着脸扭头几次,顾春色态度始终未变,绝不放弃向他表达善意,看来是与风云峡的麒麟儿耗上了。

运古色的钓竿和顾春色的琵琶都不在手边,和众人一样,得赐门栏的天之骄子除了左臂的破魂甲外,无有可依恃的成名兵器。

算上应风色自己,计有五人身负俗称“四字门栏”的长老赐号,代表实力远超同侪,将来行走江湖,也要以门栏示人的,乃一生相随的荣耀象征。

但高轩色其实实力一般,连龙大方也未必能打得过,掺水过头,只能说惊震谷的风气就是这样,在这种事上都要乡愿一把,自欺欺人;“紫辟天风”唐奇色十年前凭左右皆能的剑术居飞雨峰次席,绝不在应风色之下,这些年把自己喝得不人不鬼,还能不能拿剑都是问题,恐怕也不太靠谱。

纯以武力做为分组依据,肯定分不了四组。

“……以夏阳渊的诸位,为核心分组如何?”龙大方提议:

“每组都有擅长治疗和急救的能手,存活的机会更大。众人好生保护夏阳渊的师弟们,以防不时之需。”

他藏在肚里没说的,大伙都明白:夏阳渊一脉不以武功见长,自从玉、晏二位长老仙逝,热衷武学的又更少了,四人一串还不如分开为好,起码提高自己和组员的存活率,也不致拿不下玄衣令,还得让别组收拾。

依应风色的性格,肯定挑起最重的担子,挑战最难的目标,四组之中有一组只能有三名成员,想来就是他了。龙大方暗忖:自己与师兄一组,配上一名精于救治的夏阳渊好手,还能挑武功高些的,虽然没了鹿希色不够养眼,过程稍嫌无聊,保命倒是不成问题。

“须均分为四组的,除了夏阳渊的救治能力,另有两个关键。”

应风色正色道:“首先是排布术法。虽说会有指示,难保没有变量,各组中若无略懂术法理路的成员,白跑的机会将大大增加,不免使众人同陷风险。”

阵法术数毕竟是极高深的学问,尽管各脉均涉,彼此间落差甚大,压压外人倒也还罢了,一般的奇宫弟子差不多就是能按口诀心法进出阵图的程度,排布阵法那还差得远。

果然问到谁懂布阵时,仅拏空坪二人组举手,应风色沉吟片刻,迅速决断。

“既然这样,拏空坪二位师弟、我和龙大方打散分成四组,尽力周旋,夏阳渊四位亦是如此。除我之外,唐师兄、顾师兄和运掩师兄三位亦须打散,以为组首,负责带队解令,保护组员。”以树枝在地上书写,列出分组名单。





组壹  应风色 鹿希色 何潮色

组贰  唐奇色 蔚佳色 何汐色 龙大方

组参  运古色 平无碧 关洛色 李锡色

组肆  顾春色 高轩色 林泉色 冯钘色





虽是匆匆写就,但他将夏阳渊统一写于各组第三,除自己的第一组外,负责布置阵仪的术法专责则书于最末,一目了然,条理分明,众人无不佩服。

何潮色、何汐色兄弟乃是一对双胞胎,拥有一模一样的面孔,说话做事也极有默契。夏阳渊一脉有收孪生子的偏好传统,像何氏兄弟这样的例子并不罕见,此际山上也还有好几对。

余下的林、关二人,以及拏空坪的李、冯师兄弟年纪甚轻,目测不超过廿岁,不算是宗脉重点培养的后起之秀,不仅应风色不熟稔,连交游广阔的龙大方都叫不出名字,可见平庸。

看来羽羊神挑人是有断层的,有同年段同量级的应风色、顾春色等菁英,也有名不见经传的小鱼小虾,极是考验编组分派的眼光与决断力。

放眼龙庭九脉,除开风云峡不论,飞雨峰的实力冠绝诸脉,唐奇色等三人的四字门栏均来自以严格著称的飞雨峰,本身就是种保证。各组有这样的精锐押阵,远远胜过以宗脉或人际关系胡乱编组,又有医疗和术法专精的成员,阵容完备,心情上反而宁定许多,渐不觉茫然无助。

忽听高轩色道:“姓应的,你是没把我放眼里了?”坚持与蔚佳色一组,面色苍白的少年小猫似的被莽汉挟在身边,对自己突然成了全场注目有些无措,只是不习惯反抗他的保护者,垂头默默忍受。

高轩色领有四字门栏的外号,众所皆知,要说平无碧还是师叔哩,拜领了“荒魔”魔号,那又怎的?生死交关,本就是实力说话。莽青年闹到连自家的平无碧都听不下去,拉他衣角,低声劝道:“算啦轩色,佳色那组有龙大方和唐师兄,出不了乱子的。”

高轩色一怒振袖,怫然变色:“小师叔!这厮践踏我惊震谷尊严,也不见你来回护!咱们三人须在同一组,互相照应,以免有心之人个个击破,落与薛胜色一般下场!你是师叔,宁何不争?”要不是这些年龄相近、小时候多少也玩耍嬉戏过的山上同侪习惯了,换作外人来看,怕以为他才是师叔。

平无碧被甩得踉跄几步,应风色顺手搀住,树枝在地上一阵涂抹,从容道:

“要不,改成这样好了。高师兄以为如何?”





组壹  应风色 鹿希色 何潮色

组贰  唐奇色 蔚佳色 何汐色 龙大方 高轩色

组参  运古色 平无碧 关洛色 李锡色

组肆  顾春色 高轩色 林泉色 冯钘色 唐奇色





高轩色得偿所愿,没想到幸福来得如此轻易,偏又不肯服软,冷哼一声:“随便罢,你莫拖咱们后腿就好。届时解不了玄衣令,才来说什么少人帮手之类,当心笑掉众人的大牙。”

龙大方冷笑:“卵没掉就好,牙掉算什么?”莽汉怕他话匣一开全抖出来,扯两句便落荒而逃,益发启人疑窦。

分组完成,接着是分配目标。

第四组有顾春色、唐奇色两名好手,被分配去最远的北丘演武场。演武场是陈兵练武之处,难度当高于其他地方,须派最强的队伍才不致失手;若无法通关,以其之远之难,其他组代为收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,根本没有“失败”这个选项。

按羽羊神之说,一旦降界完成,神域与人世相叠合,四点连成的范围内将发生若干变化,最终血肉之躯难以存续,须及早脱离。而北丘的撤退路线也是最长的,最是危险,只能交给最强的组别。

西丘藏经阁的情况也差不多,惟距离较近,未如演武场凶险。应风色派给了运古色率领的第三组。

剩下东丘问心斋和洗砚池两处,从图上看非是一条路走到黑,仍须分兵。考虑到龙大方的第二组实质上是最弱的,只有高轩色这灌水的四字门栏,龙大方又腿脚不便,遂将前山的洗砚池给了他们,自领第一组前往后山的问心斋。

分配停当,对过运日筒的时轮,距时限约剩下一个时辰多一刻。

“诸位师兄弟须团结合作,不可轻言放弃。”众人围成了圈子,应风色伸出左掌,凝眸环视;喀喀喀一阵响,十五块鸟首状的手背甲叠在一块儿。“切记不落一人,齐返阳山!”

“……不落一人,齐返阳山!”低呼之后士气大振,由第一组伏于出口垣墙,担任斥候,确定山道无人,招呼第四、第三组接连通过。

“应长老且宽心,小可定把唐师兄等好生带回,解去北丘玄令。”动身前顾春色凑近,冲他抿嘴一笑,神情动作的细微处,竟比鹿希色还像女人。

他虽生得异常俊美,却非男生女相,披发宽袍也还罢了,眼角眉梢、乃至声音语气的阴柔气质应风色实在受不了,浓郁的脂粉香也是。应风色木着脸挪退,僵硬接口:

“小……小心为要。”旁边“嗤”的一声笑出气音,清冷微抑的低嗓掩不了那股子幸灾乐祸,毋须转头也知是哪个。

山路向下不远,便转入一片约隐氤氲的夜雾,先出发的两组一前一后,相继融去踪影。并存的月光与夜雾,令应风色心生不祥,但龙庭山上偶尔也会出现这种现象,所幸四处地点俱有地轮和水精指针引导方位,应不致迷失雾中。

第一、第二组去向相同,联袂出发,龙大方对组别分派甚是不满,脸色不怎么好看。应风色与他同押后队,探臂勾颈。“别不痛快,又不是故意撇下你。你也明白的,对不?”

龙大方一甩肩。“是是是,师兄永远都是对的。你孤身犯险、承担责任,又有漂亮的师姊小妹子相伴,哪里顾得了我们这些咸鱼?随便随便。”应风色伸手在他胁下抹来抹去,弄得龙大方浑身不对劲:“师兄,你这是?”

“塞肉馅。”应风色一本正经。“咸鱼蒸肉我最爱吃。是了,你看见咸蛋黄没有?”

前头噗哧一声,明明在一丈以外,这耳力也是绝了。应风色抄几枚石子掷出,破空低咆不绝于耳,鹿希色那玲珑浮凸的背影东躲西闪,尽显浑圆长腿的妙处,片刻后才不声不响地奔远些个,脱出飞石能及的致死范围。

“我看这小妞对你有意思,师兄。”

龙大方瞧得两眼发直,都顾不上生闷气了,啧啧摇头。

“赶明儿你办了她,记得替小弟多捅两下,从后边来。”察觉视线森冷,生生打了个激灵,赶紧陪笑:“我测试她还有没有在听。这长腿妞儿太坏了,就爱偷听人说体己话。”

应风色见他不闹了,压低声音道:“我故意将你派在一侧,才好互相照应。若非组二实力稍逊,如此安排岂能服众?”龙大方料到师兄是故意激高轩色反口,撇了撇嘴:“明白,又不是头一天做兄弟。自己小心点,毕竟少个人,又无我这冰雪聪明的好师弟。人总要到失去了,才知道应该珍惜……”

“省省罢。别让高轩色太莽,遇事用拳头打服,或以师弟挟制。”

“……我有更好的法子。”龙大方冷笑带白眼。

“我想也是。”应风色忍不住微笑。

东丘地势较石室广场略矮,山路蜿蜒起伏,应风色在雾里走了约一刻余,满背汗浃,气力的消损异乎寻常;眼前视界忽一开,云拨雾散,地形也平坦起来,铺石路分作两岔,两组就此分道扬镳。

问心斋是顾挽松的书房题匾,其实就是副台丞居住的独院,两厢数进,外有围墙,没有石屋那股子肃杀的城塞之感,倒像是规模略小的乡庠书院。

院前悬着灯笼,不知是不是错觉,风的味道似乎变了,是更近于聚落村镇的气味,而非鲜烈刺人的黑土味儿。院里竖着一面粉白的照壁,匿于壁后一瞥,不费什么气力就看到东侧的百年老槐,树盖宛若篷顶,白日里应该颇为壮观,于夜幕银月里看来,仿佛张开斗蓬巨爪箕张的精怪,有些碜人。

院中无人,潜至树底也是轻松自在,可能是顾挽松怕打扰,熄灯前便打发下人院生离开。偌大院里若只剩他一人在寝居,倒是好事——

应风色忽觉荒谬。不知何时起,自己竟把这里当成剑冢的南峰群院,认真思考如何完成玄衣令云云,看来假的扮久了也会误以为是真。但这儿决计不是白城山,更不可能是南峰东侧的某座丘陵。

只是眼下还有更棘手的问题。

“长老……师兄。”夏阳渊双胞胎之一的何潮色想起他先前之言,立即改口,可见心思机敏,口吻却不无迟疑。“百年老槐树是这个了罢。指示……在哪儿?”

三人找遍了节瘤错落的树根还有邻近的阶台等,没见有文书卷轴一类,应风色的目光停驻在漆黑一片的书斋檐底。“你们先在树顶躲着,我到屋里瞧瞧。”没等鹿希色应声,一个箭步窜进廊庑间,贴墙潜行,眨眼便来到堂前的窗牖下,沾湿指尖戳破窗纸,却未凑近眼瞳,而是以鼻尖闻嗅。

厚重到有些刺鼻的檀香气味中,夹杂着类似接骨木花、苏铁浆果、广藿香……可能还有些许橘枳花朵的香气。这些都是男子常用的熏香成分,除了实在浓重到令人不适之外,没有太大的问题。

——果然如此。

屋里弥漫着乳色的浓烟香息,或为驱蚊除秽之用,睡前点上大半个时辰,可得一宿好眠。但人于斗室,恐被熏得七荤八素,必须提前让它烧一会儿,睡觉之际再熄灭开窗,当可无虞。

忒重的熏香烟气,代表顾挽松不在屋内。

应风色按住门轴,轻轻推开门扇,以地蹚身法翻了进去,回身掩门,数个动作一气呵成,简直比猫鼠还敏捷。

青年想也不想便直入寝室,果然床榻边有只黑亮的髹漆嵌金五斗柜,正欲打开箱屉,背后窸窣声响,一抹俏生生的倩影立于分隔书斋和寝居的屏风畔,向他恣展柔荑,纤长的尖尖五指胜似玉笋,掌心腻润晶莹,皓皓生辉。

“拿来。”鹿希色似笑非笑,眸光却比月华更清冷,触之隐约刺疼。

应风色微举双手,示意无物。“我不知你在说什么,‘师姊’。”

“黑漆五斗柜里的绣金画卷。”

女郎嘴角扬起,嘲讽喷薄而出。“我给你讨了枚血衣令,你这便独吞另一枚?啧啧啧,不地道啊,麒麟儿。从分组派令起,你就打这主意——”忽然噤声。

应风色比她早了些许听见院门打开,脚步声的主人是急性子,眨眼越过不算短的槐树大院,踩上阶台。

躲上屋梁绝不可行,尽管说书人总爱这么讲。除非是皇宫大内殿堂广夏,才能往梁椽间藏人,寻常屋宇抬眼即见,不如悬梁自尽算了。

门扇“咿呀”地打开,两人与来人间仅隔一扇屏风。应风色本想从最近的窗牖翻出,但必定泄露行藏,届时逃命唯恐不及,玄衣令也不用解了。

迟疑一霎,鹿希色拉他窜入纱帐,藉跃滚之势消去摇晃声响;来人转入屏风,应风色就这么压上仰躺的女郎,两人正面紧贴。他直觉要支起身,鹿希色却搂住不让动,白皙的食指搁在樱唇上,凝神收敛气息,稳稳抑制住心跳。

他胸膛压着那双饱满乳峰,便隔几层衣衫,也能感觉肌肤凝脂般的腻滑。

女郎忽蹙柳眉,倒不是在意肌肤相亲,而是帐中锦衾的香味居然能比烟雾缭绕的房内更浓,已到了呛人的地步;而应风色似全然不觉,怔怔望出纱帐,仿佛见了什么难以形容的骇人鬼怪,一时难以回神。

进屋的那人并未点烛,信手推开窗牖,举袖挥散熏香的气味;就着月光随意落座,替自己斟了杯茶润喉,就像回到家里,再也自然不过。

应风色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
十年岁月毕竟能改变很多事,但衰老的痕迹反而更有说服力,与他记忆里那张眉角垂落、样貌愁苦的白长瘦脸紧密叠合,仿佛跨越了时光长河,又回到当年的白城山——

不对,这儿是白城山。这儿只能是白城山。

坐在窗边之人,应风色确定他就是顾挽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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kabos [樓主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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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卅五折





豺祭隼击

偕子翼张




顾挽松老了。

鬓霜细碎,服贴颅形的薄亮发顶依稀见得根根银丝,原本便深的法令纹凹如刀镌,益发衬出了鼻梁、人中的细长,就连垂落的眉角都杂着花白,远远望去,整个人竟有些斑剥之感。

这位横跨两朝的副台丞是不蓄髭的,唇颔永远刮得干干净净,连青渣都不见。十年前看觉得精力旺盛,并不显老,十年后显而易见的斑沉皮皱、肌肤松弛,却加倍凸显迟暮的印象,明明未至耳顺之年,看上去已是老人家了。

屋内并未燃烛,仅能藉窗月辨物,即使隔着绀青纱帐,从那双细目里透出的莹润光华,也足够说明深湛的内功修为。应风色运起龟息闭气的法门,强抑着胸中鼓动,心底一片冰凉。

鹿希色不知顾挽松的厉害,一派澹定,浑没把尴尬的肌肤相亲放在心上,黑白分明的杏核儿美眸四处瞟转着,似正寻找脱身契机。

她最好能灵光一闪想出妙计,否则以顾挽松的功力,数息内便觉有异,休提揭帐上床,撞见一对偷腥的贼鸳鸯。

昏黄的灯晕忽投于门牖,顾挽松放落茶盅,蹙眉扬声:“谁在外头?”匡的一响竹梆落地,门外人影骤短半截,似双膝一软,俯首颤道:“小人巡夜至此,不是故意惊扰大人……小人马上就走、马上就走!”初初变声的鸭公嗓甚是耳熟。

应风色与鹿希色对望一眼,连女郎都不禁色变。

——何潮色!

(这小子上门送什么人头?)

“且慢。”应答堪疑,顾挽松自不会置之不理,振袍起身行出。槛外一人五体投地,簇新的外衫确是院生服色,光瞧后领便知不合身,裹髻的巾子却是鹿希色见过的,果然是夏阳渊双胞胎之一的何潮色。

顾挽松才转出屏风,应鹿两人便一前一后窜出纱帐,鹿希色匿于屏风后窥看,应风色却扑向床头五斗柜;指尖将触箱屉的瞬间,瞥见女郎手攀屏风,作势掀倒,顿时不动。

两人隔床对峙,鹿希色眼底掠过一抹轻快的讥诮,嘴角扬起一枚细小折子,衬与纤挺的鼻梁、小巧的鼻翼,还有那双眯起来更好看的澄亮杏核眼儿……“精致”大概是她予人印象最深之处,观者很难忽视造物者的巧夺天工,但总有差了点什么的感觉。

颧骨比现在更浮凸些,下巴更挺翘些,腮帮线条更刚硬利落些,这张脸就会极具个性,未必人人觉得美,但肯定一见难忘;或者就不要棱峭孤冷了,放开手脚柔媚起来,无疑也会是凡夫眼中的绝色。女郎偏偏介于其间,就像难说她是冷艳或俏丽一样。

无垢天女中最漂亮的几个,诸脉间多有流传,“鹿希色”三字却意外陌生。以应风色所见,不以为那些艳名在外的师姊妹能比她漂亮多少,鹿希色之所以不受待见,绝对是这种动辄针锋相对、又瞧不起人的恶劣性格所致。

以寝室与书斋之近,应风色不致贸然拉开抽屉,惊动好不容易才走出去的顾挽松,只是本能占据最有利的位置,就像鹿希色不会真蠢到掀倒屏风一样。

而天才儿童何潮色的危机现在才要开始。

“抬头说话。”顾挽松语声仍是一贯地平和,甚至有点过于阴柔,与“酷吏”的刻板印象相去甚远,极易招人好感。“你是哪个院里的,谁让你到这儿来?知不知道巡更的路线,等闲不经过问心斋?”

何潮色魂不附体——很难判断是真怕抑或演技——“哇”的一声哭出来。

“小……小人姓过,叫……叫三平,是门房的小官人说……让小人穿了这身衣裳,随……随便走一走,不用真的打更,就给……给十文钱……小人真不是故意,求大人开恩,别打小人板子……呜呜呜……”

过三平是给龙庭山拉炭的,与各脉都有往来,是个极猥琐的胖子,以如雨瀑汗闻名。明明不妙已极,不知为何一听到他的名字就想笑,应风色与鹿希色轮流用眼神警告对方不准笑出,挤眉弄眼的样子益发好笑,两人都快憋出血来。

顾挽松又道:“巡夜应是两人一组,谁人与你同来?”

何潮色抽抽噎噎道:“另……另一位小官人在外头,说让小人进来……”回头一瞧,院门前照壁高耸,哪有什么人影?少年忍不住嚎啕大哭,似真委屈。

顾挽松道:“莫哭。我与你去瞧瞧,看是何人戏耍。”命他擦干眼泪,拾起灯笼引路,偕往院门行去。

良机稍纵即逝,应风色拉开柜屉,果然有一只玉轴绣帛画卷,抢先夺取,只撂一句:“……咱俩平分!”让过了女郎扑击,如跃鲤般翻窗而出;落地即起,三步两步蹬墙,攀檐翻了出去,快如一阵拨羽风。

本想赶至前头,以免何潮色给啃得骨头都不剩,一抹婀娜乌影过墙拦路,鹿希色唇抿微勾,右手食、中二指拎着另一只卷轴系绳,东摇西晃。应风色一愣,福至心灵:

“阵仪的指示!”

“挂在窗台下。”鹿希色淡道:“你要不是走得太急,肯定也能瞧见。”

——居然把指示藏在那种地方!

这玄衣令简直就不想让人完成。若非他暗自记下作废的首轮血书内容,冒险来取绣卷,三人就算翻遍了槐树院里,决计想不到指示竟吊在寝室的窗台下。

“别玩了。”他对女郎蹙着眉。“把东西收好,咱们先救何师弟脱身。”

鹿希色却无让路的打算,端详一阵,仿佛瞧的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,忽然一笑。

“你从开头就打算独占绣卷。担起重任、编组分配……全是幌子,为了能来问心斋,你故意让东丘的两个任务只有七个人,使自己的组别短少一人,除了看似无私,减少反对意见,更重要的是:万一同伴发现你的企图,幽明峪的陪睡侍女和夏阳渊的小毛头就算联手,也抢不走采头。”

应风色的神情从诧异、无辜而至倏然沉落,淡淡接口。

“我不是这样看你的,你莫冤枉我。”

鹿希色不置可否,怡然续道:“你把夏阳渊和拏空坪的人打散,是因为按宗脉和人际关系来分,虽可能与好对付的我分作一组,但也可能同扎手的顾春色、运古色等在一组,抢绣卷可讨不了好。”

应风色微笑。“师姊忒谦了。眼下看来,你是最不容易应付的一个。真要说,我何不干脆把龙大方安排在身边?虽不甚赏心悦目,也不致走到这一步。”

女郎眼皮微颤,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,但口气里的一丝不耐就没法藏了。乍看冷漠而理智的人,也有输给好恶的时候么?应风色不无恶意地揣想,带着些许的懊恼与不甘——怎就没看出这丫头如此棘手!

“这是接着要谈的部分了。”

鹿希色颇有看透他的自信,试图敛起讥讽,展现诚意,可惜事与愿违。如果是那种渴望赢得掌声、又或天生自卑的坏蛋,在这个阶段就会忍不住杀掉她。

对此毫无自觉的女郎,某方面来说笨拙得有些可爱。

“血衣令的成就若能共享,龙方自是最理想的从犯,但你连这个险也不想冒。把他分配到最近的洗砚池,必要时能获取支持,又毋须分享绣卷。很自私的想法,但也非常实际,我很欣赏。”

鹿希色嘲讽所有事,但应风色听出了言下之意。她不是来批判的,她要的是同盟;而坚实的结盟基础,必须创建于“共享”二字。

“你方才说‘咱俩平分’——”她的耳力果然是天杀的好。“不妨试试,血衣令的成就能否对分、或可共同持有,还是利无巨细,见者有分。”举起左臂的运日筒,揭盖露出滚轮,象征血衣令的末轮仍止于“干”的起点上。

应风色凝视着女郎。

“如果我拒绝的话,你要怎么做?揭发我、动手抢,还是毁掉手上的指示?谈判以前,你考虑过万一失败的结果么?”

鹿希色翻起白眼,“嗤”的一声笑出气音。无论哪种恶人……不,就算累世善人、涵养之士,都可能会失手掐死她。这个女人在这方面简直是极品。

女郎毫无自觉地继续嗤笑着。

“毁掉指示,于我全无好处,解不了玄衣令,大家都得死。拿这个能威胁谁,高轩色么?”约莫一尺长短的裱糊卷轴,在纤长的五指间飞转着,熟练更胜无心习字的顽童。

“这不是威胁,是谈判。谈判最该考虑的是好处。”鹿希色微耸香肩,利落地握停卷轴,以轴尖轻拨浏海,模仿的是他最受不了的顾春色。好你个死丫头。“生存需要盟友,能达成共识就是同盟。你不要,我就去找别人。”

应风色阴沉地揭开筒盖,果然血衣轮转到“离”,取得绣卷的成就已被悄悄铭记。他对机关所知有限,不明白是如何办到,但幽穷降界本就不合理之至,比起滚轮自动,“如何到白城山”毋宁才是最大的谜团。

“该怎么做?”他明快决定,稳稳递出绣卷。

“拿给我。”

真要动武,女郎也非他的敌手,早在一片漆黑的石室内,应风色便已确认了这点。鹿希色并未接过,示意他肘内朝上,应风色会过意来,两人同时亮出运日筒;绣卷易手片刻,女郎的血衣轮如遭鬼使,无声转到了排二的“兑”。

直到滚轮完全静止,二人才齐齐吐了口长气。

“真恶心。”鹿希色喃喃赞叹。

缔盟耽搁了片刻,青年偕女郎掠至院门附近。何潮色灭去灯笼,支颐坐于墙影中,见二人赶紧起身,展颜笑道:“师兄、师姊!就知道你们能逃出来。”仍穿着那袭过大的院生衫袍。

“顾挽松呢?”应风色警省四顾。

“那人……是顾挽松?”少年倒抽了口凉气,背倚院墙,似有些腿软。

“他……他回房去了,应是信了我。那人是顾挽松?埋皇剑冢顾挽松?他怎么会在这个鬼地方?这儿……真是白城山?”应风色闭口不答,脸色有些难看。

何潮色引出顾挽松后,推说同行之人不见踪影,梨花带雨的一通瞎嚎,顾挽松便未深究,赏了二十文钱,打发他走。

先前鹿希色尾随应风色进屋不久,顾挽松匆匆而回。何潮色无从示警,见替大人物提灯照路的院生尚未走远,衔尾追去,没费什么工夫便制住他,衣服、灯笼、竹梆等,皆是由此而来。

“你小子不容易啊。”应风色揉头捏脸一阵赞赏,又替他理好衣襟,弄得少年有些飘飘然,红着脸道:“有……有这么厉害吗?嘿嘿嘿。”陡被拎起左臂,应风色“喀答”地翻开筒盖,笑道:“瞧羽羊神有没给你奖励。”

何潮色有点懵。“咦,龙大方说那羽羊神是骗人的呀,哪有什么神?”

应风色点头道:“那师姊给你奖励好了。要什么都给,怕你不开口!”将少年连转几圈,神不知鬼不觉从他襟里收回偷塞的绣卷,这才推给了鹿希色,见她以目光相询,悄然摇头。

即使怀揣绣卷,何潮色的血衣轮仍没有任何变化。

看来不是转移绣卷,就能得到成就。若应风色未先喊“咱俩平分”,鹿希色该是同样的结果。

另一方面,成就的计算不会因参与之人变多而分薄。绣卷虽只一个,但应鹿二人的血衣轮都得到前进一个序位的奖励,并未因此拆分,也可能是计数上没有折半的设置。这两项情报尽管还看不出用途,指不定是之后求存保全的关键。

按窗台卷轴所载,设置阵仪的方法出乎意料简单。

老槐周遭有九块石砖,底部刻有符箓,掘起翻面,放回原处即可,毋须排布什么阵式,唯一的要求就是得照顺序,一块接一块地翻,一旦乱套无法重来,解令即告失败。

只消别惊动顾挽松,这简直跟小孩掘沙坑没两样,儿戏到透着一股假。而老人返屋后,始终未点灯烛,屋内一片悄静静的黑;顾挽松总不能对窗望月喝上整晚冷茶,褪靴就寝毋宁是更合理的推断。

应风色迅速分配了工作:三人轮流,其二开挖,一人盯着屋内当斥候,挖松九块石砖,再依序翻转。鹿希色与何潮色都没有意见。

师兄师姊先出气力,小师弟则负责头一班监视。

实际动手之后,才深刻体会到任务的满满恶意:问心斋庭院里的铺石砖,是尺半见方的统一规格,以常见的错置交丁之法铺设,而非是棋盘格式,砖隙不及小指宽,算是工法扎实,并未偷斤减两,却苦了要掘开的三人小组。

指头伸不进去,连挖都没法挖。应风色弄了半天只得满头大汗,咬牙取下运日筒,“嚓!”一声扭出锥刃,鹿希色狠狠白他一眼,低声哼笑:“这个实验挺要紧的。挖断刃尖,看羽羊神怎么杀你。”

应风色岂有不知?悻悻收刃,本想学女郎用鸟喙状的手背甲慢慢抠挖,目光却停在运日筒末端的铜色环上。

精钢打造的筒身一前一后嵌了两枚铜环,转动前环可伸出锥刃,难道后环仅是装饰之用?应风色试着旋扭,但后环与前环不同,只能转动一小格,运日筒上也没什么变化。

青年灵光骤闪,转完后环再转前环,原本弹出锥尖的狭口嚓的一声,伸出一截形似月桃叶、又像独钴金刚杵的厚背尖铲,拿来掘缝也不怕断折。何潮色差点叫出声,慌忙掩口,眼中闪着既雀跃又佩服的光芒;鹿希色瞥他一眼,就差没说“瞧你得瑟的”,依样画葫芦地扭出尖铲,埋头工作。

便有称手工具辅助,也足足挖了三刻有余,才掘松九块石砖,何潮色正好轮到最后一块,应风色与他帮手,鹿希色则持卷轴,确认翻转的顺序。应风色见她并未展开纸面,皱眉道:“行百里者半九十,别这么托大罢?”

女郎面无表情,转扇般把玩了卷轴一阵,以轴尖儿轻敲额角。

“我过目不忘。”见应风色面色沉落,是铁了心不依不饶了,啧的一弹舌,粗手粗脚地打开卷轴。“这样行不?西边栏杆数过来的第五块。对,就是你头个下手挖的那块,没把握的话问问自己的心。或吃点银杏。”

石砖背面的雕刻风格古朴,看不出是什么阵符,但应风色于此道仅知皮毛,没敢贸然评断,与何潮色一人一块迅速翻置。揭到第九块时,何潮色忽惊呼一声石砖脱手,好在应风色及时接住,差点没抑住怒火,低声斥喝:

“你做什么!”

何潮色一跤坐倒,指着无砖处颤道:“师兄,有……有……”无法形容所见之物。底下应是夯平的土地,至多留有符篆的印痕,前面八块俱是如此。

而最后一块砖底赫然枵空,用角木钉出梁椽一样的支架,支撑石砖,竟是地底墓穴的工法。因砖厚近于两寸,踩踏其上也不会发出空洞响声,再加上三人无不是放轻了手脚,以免惊动顾挽松,竟未发觉有异。

尺半见方的孔洞内,露出一名闭目仰躺的男子,肩胸以下被石砖所覆,但襟领形制与何潮色所著如出一辙,显是剑冢的院生。

应风色想起一事,面色微变,倒转石砖便要盖回。

“等……等一下!”何潮色如梦初醒,螫屁股似的弹起,双手攀住师兄,迟疑之中又有些难以置信。“不……不是该先看他……看看这人,还有没有……有没有气么?我等阳山之人,伏……伏那个……平……那个……”被师兄严峻的面色压得缩颈低头,难再据理,但年轻的脸上并没有真正服气。

鹿希色敲敲臂甲。

“剩不到半个时辰了,万一别组需要帮忙,时间会太紧迫……而且你怎知不是死尸?放回去,至多走之前留字条,让别人救。”

连师姊都这样说了,何潮色也没法再坚持,只得讷讷松手。应风色暗提真气,石砖对准缺口,突然间茔穴里的那人微微一颤,直着脖子大声呻吟,睁开一双血丝密布的怪眼,便欲挣起。

应风色手里搬着沉重的铺石砖,差点失手摔了,踉跄几步赶紧立稳。鹿希色紧盯着屋内,回臂低喝:“别让他闹,先点了穴道!”何潮色胡乱落指,却怎么戳也制不住他,差点给咬了手指。

鹿希色返身扑至,不及拆用运日筒,径以摊开的裱糊长卷压那人头脸,堵住呜啊乱叫,但收效甚微,卷纸眨眼给咬个稀烂,仿佛莹穴所困是头发狂野兽,拉锯间动静惊人,顾挽松便是聋子也该醒了。

眼看场面失控,一人猱身扑至,转出锥匕的运日筒刺落,一切复归于静,红渍迅速在长卷上渲开,风中仅余三人此起彼落的咻喘。

何潮色瞠目瘫坐,双手鲜血长流,显是被那人咬伤;鹿希色也好不到哪儿去,额发披覆,香汗淋漓,月下看来恍似艳鬼。

应风色拔出匕尖,在靴底抹净,检视过并无缺损,才将钢筒嵌回;周身散发的腾腾杀气,彻底压倒了女郎和少年,恐惧须臾间攻占二人的眼底面庞。应风色恍若未觉,迅速搬起石砖,放落原处。

一瞬间,某种异样的波动扫过前庭,仿佛穿透了三人的身躯,一如先前石室曾遇;下一霎,从第九块石砖的周围缝隙,溢出鲜血般的暗红液渍,一一连贯其余八块,最终爬满老槐四周所有铺石,一道若有似无的血光冲天而起,直薄天际!

也不知过了多久,血光末端似乎消失于星海深处,夜雾陡地浓重了起来,仿佛是自无尽霄汉外坠落。

术法并非无中生有,尽管优秀的术法效果神奇,运作的原理却出乎意料地繁复枯燥,一板一眼,没什么随兴之至的模糊空间,如同历法数算。术法需要阵符阵基之类的术式结构,也需要发动阵式的驱力来源,地气、风水是一种,魂灵性命也是一种。

应风色一看莹穴里有人,就明白是怎么回事。

若这真是个术阵,砖上符箓若无汲引地气的设置,驱力的来源必是血祭。

布置阵仪之人,连点燃仪式之火的“柴薪”都备好了,应风色想盖回铺石砖就跑,幕后黑手岂无后着?就算何潮色未犹豫,被活埋的倒楣院生也必定苏醒,这是怎么也躲不掉的恶意设计。

(可恶……可恶透顶!)

屋内突然亮起了烛火,问心斋的糊纸门牖上映出拉得长长的人影。

“是谁……”不知为何,顾挽松的声音听来有点怪,更低沉沙哑,似乎透着一丝迷惘和痛苦。“是谁……在外面?来人……唔唔……来人……”

从投影的轮廓上看,他似乎抱头拱背,身子不住摇晃着,突然低咆一声,头顶突出数根尖锐的匕状物,还有轻细的哔剥异响。

三人甚至忘了要跑,何潮色眯眼片刻,喃喃道:“那……莫不是爪子?”鹿希色恍然:“的确是十根。”两人面面相觑,一下子不知道要怎么继续对话,而屋内投影又变。

顾挽松的身形陡地膨胀起来,仿佛吹气一般,原本滑顺的影廓生满锯齿。如果是毛茎的话,怕不长出一身猪鬃粗细的厚厚毛皮。

应风色回过神来,一手拽一个,低喝:“瞧什么?快走!”发足狂奔。将出院门,何潮色突然仆倒,蜷在地上抽搐,二人急急折返,见他唇面淡如金纸,冷汗直流,捂胸露出痛苦之色,却没见有伤痕。

“我……我弟……”何潮色半天才挤出一句:“受……受伤……”

孪生子之间,据说多有奇妙感应。应风色是头一回见,忙将少年负起,鹿希色开道,还未转上往西南向的那条山路,雾里一人摇摇晃晃,拖了把明晃晃的九环大刀,发式看似剑冢的院生;来到近处,被檐下的灯笼一照,才发现来人脸上戴了个诡异的面具。

黄铜色的面具甚是铣亮,罕见地只遮下半张脸,由两耳到下巴,掩去了鼻头鼻翼,铸成獠牙交错的鬼口,一看就不是善类。

来人不止筋肉虬结,青筋更是凸如蚯蚓,外衫松垮披在身上,尺寸似小了点,不知为何有些眼熟,好像在谁身上见过——

“那厮……是你抢了衣衫灯笼的人么?”应风色摇醒背上少年。

何潮色忍痛打量着,戴着鬼牙半面的持刀之人已来到近处,面具底下传出的呜呜怪声,令人闻之心惊。

“没……没那么壮,这青筋也太……我记得他没兵器,要不……要不我也不敢上。”何潮色又看几眼,忽道:“等一下!我想到啦,那人肚脐上有块斑,红……红色的朱砂胎记。”

“我瞧见了。”鹿希色取下运日筒,转出锥匕,反握于右手:

“我缠住他,你们赶紧跑。”语声未落,娇躯如飞燕般掠出!

鬼牙院生未及抡刀,女郎已绕至背后,点足扑上,浑圆修长的美腿蛇一般交叠缠腰,左掌自胁下穿出,箝着院生的左臂高举不放,运日筒在右手五指间飕飕一阵急旋,倏自右颈侧插落!

应风色看着颈根都疼,倒抽一口凉气:“好毒辣的手法!”负着何潮色疾行穿过。落匕处乃是致死重创,岂料鬼牙院生竟未倒地,僵直不过一瞬,绷紧肌肉仰天虎吼,将鹿希色甩了下来,狠狠朝那张千娇百媚的脸蛋踩落!

应风色堪堪赶至,“虎履剑”蹴出,踹得鬼牙怪人身子一歪,鹿希色把握机会侧滚避开,撑地跃起。

“……走!”应风色膝腿隐隐生疼,不觉心惊。

以他的修为,色字辈里能用腰眼挨一记腿剑而不踉跄的,放眼龙庭九脉,应风色敢说一个都没有,那得有颗铁铸的肾。何潮色轻松制服的院生,岂能摇身一变,成了匕首没颈未死、捱他一腿不退,浑身铜皮铁骨似的拖刀怪物?

“……阵仪所圈者即为神域,与人世是大不相同的。”

羽羊神的话语,忽鬼使神差般涌上心头。

——幽穷降界!

神域人世叠合,血肉之躯发生异变……所指就是眼前的怪象么?

“你们俩先走!”女郎沉抑的低嗓自身后传来,透着一丝心焦:

“我得拿回运日筒——”语声未落,惊呼陡生,继以一阵骤雨般的金铁铿响。应风色急停转身,见鹿希色仰倒在地,鬼牙怪人抡刀如飞,砍得她左臂火星飞溅,破魂甲两侧的翼状嵌饰不知何时张开,如鸩鸟振翅,生生挡住了恶鬼的斩击!





第卅六折





星斜月异

枭首青狼




鬼牙院生行走之际,有着扯线傀儡般的歪倒迟滞,挥刀却迅捷到不可思议的境地。鹿希色定是在对手忽由极静转为极动的过程中着了道儿,不慎被青筋暴凸、浑身肌束鼓胀的凶徒砍倒,幸有破魂甲张开的翼盾阻挡,未被一通乱刀剁成肉酱。

应风色匆匆将师弟放落一旁,低声嘱咐:“自己小心!”何潮色知情况危急,蜷缩着点头。

青年取下钢筒,转出厚背无锋的独钴尖铲,觑准空隙一掠而至,间不容发地接过狞恶的九环大刀,长短、锐钝、攻守、趋避……属性全然相反的两件兵刃碰出炽亮耀眼的金赤火花。

初次相接,应风色力竟不敌,差点扭了腕臂,沉重的刀势拖歪身子,本能举臂挡刀,依然在疯狂斩剁的刀头下迅速沉落,青年咬牙将铲尖搠入鬼牙怪客腹间,正中那块暗红的朱砂胎记。

怪人仍不停手,重刀又落,应风色左臂铿的一沉,整个人坐倒地上,尖铲插着对手腹中下裂三寸,其臭无比的肠秽从惨烈创口扑面涌至,几能看见脏器流出,鬼牙怪客依然狂吼举刀,形同疯兽。

千钧一发,一股大力卷住左踝,猛将青年向后拖,“铿!”九环大刀斫空,山道上星火飞窜。应风色顾不得面颔擦伤,忙撑地后跃,见踝间缠了条湖蓝丝绦,正是鹿希色出手。

女郎拉起草丛里的少年,应风色肩一矮顶上背门,仿佛为此练过千百回,连眼色都不必。轰隆一响,不知是墙毁或楼塌,问心斋里传出骇人的兽咆,似连地面都为之震动;可怕的是,身上还插着两柄筒刃的鬼牙院生闻声一颤,忽朝三人奔来,速度较先前快了一倍不止。

“走走走……快走!”鹿希色猛推青年肩头,应风色哪敢犹豫?发足冲入夜雾中。

从石砌广场到问心斋,除了往洗砚池的分岔,走的就只一条路,无论雾气多么浓,循山道走准没错。应、鹿全力冲刺,片刻便不见后头拖着刀的鬼牙怪客,又跑了一小段,才敢停下喘息。

指剑奇宫栽培门下,订有所谓“血杀之教”,训练弟子对有生出手,乃至斩杀罪证确凿的恶徒,除宣扬教门与个人的声名,将来行走江湖与人放对,也不致害怕见红,平白赔掉了性命。

何潮色不知受过血教否,幽明峪的天女育成也未必遵循传统,但应风色对血教最深的印象,就是五岁上山玩耍时,韦太师叔带他去猎林麝。

那不但是他头一回夺取生命,也是老人教他如何以肃穆之姿,怀抱对麝鹿的敬意,剥下生皮、刮除肉黏,炮制到能卖给鞣革的手艺人的程度,再将躯干分成齐整漂亮的肉块,妥善包好带回,整个过程就像一场庄严的仪式。

应风色不怕夺取生命。他对人体的了解,正是武功出类拔萃,稳居色字辈首席的关键,一如深林里的午后,老人领着小应风色剖麝的过程。

因此他深深明白,那戴着鬼牙半面的持刀院生、还能追着他们不放这点,究竟有多么无稽及不合理。他的两条手臂抖得非常厉害,但或许不全是惊慌害怕,而是抵挡那简直跟铜瓜殴击没两样的刀势所致。

破魂甲上被砍出密密麻麻的新亮痕迹,仿佛在原本的钢色铜色里嵌了金银丝,并不难看。应风色从未如此刻般,打从心底感谢羽羊神:阴谋家也好,神棍也罢,感谢他替这件装备用了绝好的材料和作工,其价或可抵得过一柄流影城甲字号房的订制刀剑,十六名九渊使者居然一人一具,与玄衣使令满满的恶意简直扞格到不知该怎么说。

“我要回去拿运日筒。”

鹿希色调匀气息,活动着发颤的手臂指掌,盈盈起身。

应风色一把拉住,但他心里明白,若丢了钢筒也算“毁损破魂甲”,同被鬼牙怪客砍死没什么两样,沉道:“一起回去,不能扔下潮色。要逃一起逃。”

何潮色白惨的唇角微扬:“是……是这个理,师姊。”

鹿希色迟疑一霎,终于还是扬起嘴角,轻哼:“死了别赖我啊。”

三人折返,见怪客趴于道中,乌红浸透衣袍,已然气绝。从出血判断,该是一离视线便如此,方才的仓皇逃命算白跑了。肚肠外露恶臭冲天,还压过了血腥气,女子好洁,鹿希色遂躲得远远的,攒掇应风色取回筒刃。

那金色的鬼牙半面锁于颈后,和破魂甲一样取之不下,只得放弃让何潮色认尸的主意。问心斋的那声兽吼令人十分在意,忒近的距离难以久待,而何潮色痛楚未减,代表洗砚池的情况糟糕至极。

应风色与鹿希色并肩疾行,直至东丘前后山的分岔路口,忽见三人并肩穿出雾露,居间那人衣襟大敞,胸口所缠的布巾与外衫俱渗出血迹,正是夏阳渊双胞胎之一的何汐色,龙大方与蔚佳色一左一右半搀半扛,艰难前行。

“师……师兄!太好了……太好了!”

龙大方的臂甲开作翼盾,足见洗砚池那厢也有一场激战,陡见应风色等破雾而至,几欲迸泪,膝腿脱力一软,差点仆倒。

没见高轩色,应风色微微色变,龙大方抓他臂膀直摇晃:“快!师兄,姓高的难以久持,咱们快去救他!”没等喘过气,拉着应风色奔回。

夜雾之中,高轩色右手持筒匕,左手开翼盾,且战且走,身后黑压压的一片,全是院生装束、鬼牙半面的发狂之人,分持刀剑,移动速度虽不快,歪歪倒倒的步伐却未曾停下。

莽青年起初不察,为免师弟等被鬼牙兵追上,只攻不守,以牵制追兵。岂料他冲进鬼卒群中,除了引得周身能及的三两人来战,其余连看都不看他一眼,接二连三从两侧越过。

高轩色反过来一路追赶,赶上前队又被后队反超,越打越乱,待应风色二人赶到时已是浑身浴血,全靠意志支撑,随时都可能倒下。

应风色粗粗一瞥,对这批鬼牙院生的实力大致有谱,张开翼盾,入阵夺过一柄九环刀,砍开连片血瀑,当者无不肢残,仆倒仍持续怪叫爬行,仿佛不知疼痛。

龙大方接过高轩色,回头叫道:“行了,师兄快走!”声音里的紧绷与惊恐丝毫未减。应风色砍卷了刀口,正欲换过一柄,听出不对劲来,不敢恋战,赶紧掩护二人与鹿希色等会合,继续撤往石屋的方向。

带着三名伤者移动缓慢,所幸应风色砍倒的七八人连着残肢横亘山道,形成路障,而问心斋外的怪力汉子也好,追着第二组的大批鬼牙兵也罢,似只循铺石道移动,打斗间亦不曾逾越。应风色专砍手脚、堆尸阻道的想法也是由此而来,果然未有鬼卒追近。

路上,龙大方简单交代了洗砚池所遇。

“洗砚池”是个池塘,池边仅有几间小屋,以及一座可容纳数十席的穿堂,剑冢院生于此习字,用树灰及若干材料调成墨液,书写于长长的苎麻布,洗净晾干后反复利用,以布为砚、以布为纸,节省置办纸墨的费用。

池畔如染坊般架起长竿,晒着一匹匹苎麻长幅的景象,自来是白城山闻名于世的风光。院生或长工年老后无处可去,也安排在洗砚池帮忙洒扫收拾,算是另一种形式的退休。

第二组没花什么工夫,就在穿堂后找到指示,一样也是翻转砖石。

麻烦的是,池畔晒架下有名老妪,不知何故在那儿搓洗布匹,始终不肯离开;眼看时间点滴流逝,四人决定不理她,遮遮掩掩地完成任务,直到最后一块砖石放落,老妪才端着贮满湿布的木盆起身,没于挂满长长布匹的晒架间,始终没发觉有异。

“你们……在阵仪下看见有人么?”应风色略一犹豫,若无其事地问。

“什么人?没有。就是石头而已。”龙大方有点懵,脸色却越发难看。那是极之纯粹的恐惧。“怪事,是放完石头之后才发生的。”

异样波动荡过穿堂,若有似无的血光冲上天际,浓雾沉降——与问心斋那厢相差无几。几幢小屋的门“砰砰砰”地被撞开,戴着鬼牙半面的院生歪歪倒倒,拖刀而出,将四人围在堂内。

住在洗砚池周遭的,不是老残就是寡弱,即使遭降界异化,战力也不及问心斋外的怪力汉子,应风色眨眼能砍翻一片,以高轩色和龙大方的本领,就算拖两条后腿也不致遇险,怎会搞成这样?

“那个……那个老婆婆……”龙大方心有余悸:“变成一个美艳女鬼,身段诱人得紧,晒衣竿一挥,双胞胎胸口就突然喷出血来,距离还隔着两三丈远……他妈的!比鬼故事更吓人。”

老妪在降界异变中,化成一头身材惹火、剪影曼妙的艳鬼,三人没能在她手底下走完三招,眼看要完,蓦听远处一声兽吼,震得池面涟漪不断,女鬼似乎受到惊吓,忽不见踪影,众人才把握机会脱逃。

言语间,前方雾里传来刀剑交击声,惊呼叫喊此起彼落,鹿希色倾耳片刻,回头道:“我听见运古色的声音。”应风色再无疑义,扬声道:“第一、二组在此!你们在哪儿?”

“在……在这儿!”那人声线陡地拔高,骂人用的气力还比呼救多,很难说是哪个打断了哪个。“我肏你妈的祖宗十八代!让你再来,让你再来!死你妈的小样儿……令堂是先偷尊翁再肏熊,才生出你这副尊容?笑几声来听听啊,闭得忒紧,你丫是菊花还是屄?”

众人交换眼色,不约而同点头:“确是运古色。”听来挺精神的,应无大碍。

穿过浓雾,三、四两组人马近在眼前,不意外地还有倍数于此的鬼牙院生,夏阳渊林、关两位师弟照顾拏空坪的李锡色,另一位拏空坪的冯钘色和小师叔平无碧使开匕盾,抵挡两翼涌来的鬼牙院生。

这批鬼卒的成色,与洗砚池那批相差无几,人数虽多,倒不是太难应付。运古色手持红缨枪,独斗两名挥舞九环刀的鬼牙兵,从呼啸的刀风和出招的速度,与问心斋院外的应是一类。

运古色靠着鬼魅般的身法穿梭周旋,觑准鬼牙怪客刀快却身不灵的罩门,只攻不挡,每出必添一枚血洞,绝不落空,不时匀出手来左刺右挑,截杀两翼的漏网之鱼;平无碧与冯钘色穷守至今防线未溃,也多亏他的游刃有余。

应风色从其刺法中看出剑路,缨枪与他惯用的青竹钓竿虽都是长兵,份量、刚柔等相去甚远,此际所展现的迅捷毒辣竟还在大比之上,可见生死交关,此人也无法再隐藏实力。

运古色自称一紧张便说不停,实际比武时,张嘴却全是粗口,脏也就罢了,还刻毒到显现出创意来,经常对对手造成武功以外的严重打击,屡禁难改,居然成了人设。

应风色一直以为这也是装的,瞧他对听不懂人话的鬼牙怪客碎念个没完,显是真有口癖,难以自制。

运古色看清来人,欢呼与骂娘齐齐脱口:

“好咧……我干!你们是痔疮破了来休红么?弄成这样增什么援?讨拍拍啊?好嘛折了两大夫,是兄弟俩玩脱了拿刀互肛呢,还是你一家伙肛了俩?”应风色无言以对,只能苦笑。

两名抡刀的鬼牙怪客越打越慢,被放干血似,过人的精力流失迅速,突然仆倒不动;运古色枪尾连出,双双碎颅,确保它们不再起身。

问心斋那个也是这样。这或可解释其不可思议的怪力,并不是什么深湛修为所致,而是超支了精气血神,就像火场当中,经常发生瘦弱妇人移开倾柱圮墙,救出骨肉的奇迹。

这意味着叠合神域的范围内,远比青年想像中更危险。

眼下看来,降界之中发生异变的院生可大致分为两类:一是普通的鬼牙卒子,速度反应都慢,只会攻击伸臂能及的对象,算不上是威胁。

另一种则是出刀既快又沉的鬼牙精兵,反应慢但攻击快,刀势重到连应风色都觉负担,常识中的致死之伤对其无甚效果,运古色试过戳眼穿喉,不但容易被挥刀挡下,即使得手了也难以放倒鬼牙精兵。游斗毋宁是更好的选择,俟其精血耗竭,自行倒下即可。

两翼加入鹿希色、龙大方后,鬼牙卒的威胁大减,林、关两人接手伤者救护,情况逐渐稳定下来。

“走!去救真正有麻烦的。”运古色一拽应风色袖子,两人奔至西、北两丘岔口,月下一名黑衣劲装,戴着鬼牙半面、手持双刀的汉子,周身舞出两团银灿的刀芒。

笼罩其中的唐奇色与顾春色宛若困兽,夺来的大刀刀刃被砍卷了,堪比剪烂的窗花,血丝旋溅若蛛腹喷丝。明明两人快若翩鸿,身形未有片刻停留,绕圈游斗,一沾即走,不知为何,使双刀的鬼面人始终给人游刃有余的感觉,非遭联手围战,而是两人想退也退不了,拼命挣扎,但看何时稍有不慎慢了半拍,就要被银光绞成碎片——

(好……好可怕的刀法!)

运古色啐了口唾沫,平日乖乖牌似的清瘦脸上,罕见地透着流氓斗狠似的犷悍飞扬,脚尖挑起一柄刀踢向应风色。“别空着手啊,会死的。”倒拖缨枪,怪叫一声跃入战团,喊的似是“老子肏你飞上天”一类,让人不是太想听清的话。

而那刀鬼以一敌三,仍没法让唐、顾逮到抽身的机会,眼看多押进一个叫骂不绝的运古色而已,应风色心底沉落,反持筒匕,大刀一振,突然身后一阵惊呼,一抹黑影突破鹿希色等固守的两翼阵形,劲风搅散雾丝,朝他后脑扫至!

青年向前一扑惊险躲过,连滚几匝,弹起的刹那间,棍头已轰然击落!应风色及时举臂,接着一阵裂骨激痛透甲而入,若非吸取了鬼牙精兵的对战经验,暗以右掌撑抵,这下足以荡开左臂,余势不停,径由脑门受了。

应风色眼前一黑,“虎履剑”从极刁钻的角度蹴出,以迫退来人;岂料对方后跃的瞬间,棍头唰唰唰三连疾刺,改使中平连环枪路数,对准的面门、咽喉、膻中全是要害,应风色避无可避,张开翼盾遮护,但敌人本就没打算刺中,三棍落点密集,撞得应风色倒飞出去,臂甲直击额头,迸出鲜血!

他有一度已认命待死,来人却任其摔落,并未追击。

起身见鹿希色与那人斗在一起,月下两条凹凸有致、曼妙诱人的劲装丽影棍来刀往,女郎胸脯臀股够丰满的了,对手犹有过之,进退之间乳瓜跌宕,腴腰绞拧,肉感弹性兼具。鹿希色与之相比,虽显青春骄人,然而对手浓艳丰熟,又是女郎所不及。

来人也戴金灿灿的鬼牙半面,应风色脑海里闪过“艳鬼”二字,不得不佩服龙大方这方面的才具,很难找到更妥贴的形容。

池畔老妪受降界影响,能变化出这般熟艳动人的胴体么?鹿希色对付不了艳鬼之棍的,应风色一抹额血,上前接应;背后运古色喋喋不休,他却听见一声闷哼,显是顾春色受了更重的伤。

青年想起童年游戏里,常有“鬼”这样的设计:捉人的人,须躲着不被他找到的人,被规则赋予更多特权或能力的人……通常也是其他游戏玩家必须合力以抗的对象。

老妪所化的艳鬼若是洗砚池的“鬼”,双刀精绝的刀鬼就是藏经阁或演武场的“鬼”了,亦是该处原有的某人变化而成。这么说来,问心斋的“鬼”岂非是——

野兽般的咆哮声震地而来,艳鬼、刀鬼对望一眼,双双撤招后跃,眨眼消失在夜雾中。其余三人几乎脱力坐倒,应风色却拽着女郎,四顾扬声:“快点起来,撤到石屋再休息!龙大方,快让他们撤……快点!”拖鹿希色回头,挥刀连斩鬼牙卒子,破开包围。

众人心不甘情不愿起身,见东丘山道上现出一个庞然巨影,高逾九尺,拱肩佝背,摇晃而来,身上撕得条条碎碎的衣衫依稀曾见,鹿希色凝眸远眺半晌,忽然变色:“难不成……是顾挽松?”

那人来得飞快,奔跑间似四肢接地,越到近处,越能看清他一身粗厚硬毛,长吻尖耳,上半身肌肉发达到了异常之境,肌肤透绿,指爪带着弯镰似的尖锐骨甲,哪有半点像人?直是头恐怖的变异人狼。

即使是运古色、唐奇色,连战之下也已精疲力竭,顾春色伤了左肩,战力亦大打折扣。所幸四枚玄衣令俱已解完,只要逃进石屋里,一切就结束了。

重新集结的十五名九渊使者拖着疲躯伤患,奋力奔逃,眼看广场已近,石屋周围却布满游魂似的鬼牙院生,而变异人狼越追越近,再几个起落便要赶上。众人卡在矮垣的入口处进退维谷,杀入鬼卒中清出道路冲向石屋,或是一解,但万一其中有几名鬼牙精兵,那就完了。

——只能……赌一把了。

应风色领众人溜进矮垣,却不过份接近。石屋旁的鬼卒无神地晃荡着,并未上前,但近门处有两名体格壮硕、青筋暴凸,手持九环大砍刀的,明显与其他鬼卒不同,几可确定是难缠的鬼牙精兵,一旦引动,要花多久时间进屋还很难说。

“然后呢,麒麟儿?”运古色无奈耸肩。“杀进去?”

“不,是你们杀进去。不是现在,各位且等我号令。”

不理会众人或错愕或鄙薄的反应,应风色从容续道:“我留在这里对付怪物,需要一位自愿者同我一起,还有你们的这个。”敲了敲破魂甲。

使者们没有太多选择,迅速做成“听从指挥”的决议,然后用仅剩的时间完成布置。鹿希色本欲留下,没想到唐奇色居然举手,因着“武功越强越容易成功”的考量,以及另一个鹿希色宁死也不会反驳的理由,应风色最终还是选择了唐奇色。

“别的不说,时限剩不到一刻了。”女郎果然无言以对,表情像被塞了满口苍蝇老鼠,心不甘情不愿冲他敲打时轮。“若没在截止前进屋,你就算宰了那头人狼也没用。”

“你怎知我想杀它”——真问出口的话她肯定要翻白眼,这会儿就别加倍惹她了。应风色忍笑耸肩。“共谋的话说不定能同享奖励。要不试试?”

“我既不想掺和,也不打算鼓励愚蠢的尝试。记得进屋就好,一刻之内。”女郎明显还是被惹恼了。人狼的咆哮穿透夜雾,整座山丘为之一震,鬼卒齐齐转头。应风色背对着石屋,全不看鬼卒动静,他已摸透它们的行动模式,专心盯着人狼。

浓烈的兽臭随风刮来,夹杂若有似无的紫檀、苏铁和接骨木的熏香气味。果然是你,顾挽松,青年暗忖。幽穷降界的仪式,把你变成这等丑陋的野兽了么?

人狼手足并用,冲入三丈以内,所有人无不捏把冷汗,极力克制转身逃跑的冲动……

“就是现在!”应风色右手一扬,运日筒匕急旋一阵,正中人狼左肩,怪物疾停顿止人立起来,仰天发出骇人狂吼!场上所有的鬼牙院生,无分卒子精兵,闻声为之一震;下一霎眼,居然四散奔逃,往石屋之前再无阻碍,龙大方等拖着伤者没命狂奔,接连冲过了广场,直抵石屋!

人狼痛吼声落,黄浊的兽眼因愤怒胀得血红,扑向始作俑者。

巨大的身躯在通过垣门的瞬间突然一顿,仿佛撞上无形之墙,颈下各处勒出一条条深陷的丝线痕迹,锋锐的程度,连铜皮铁骨的狞兽肤甲都扛不住,沿丝汩溢着成串的腻红血珠。

要挣脱这个陷阱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,足以为他争取到冲入石屋的宝贵时间。

但应风色决心既定,更无犹豫,反向朝矮垣冲去,踏着墙头一蹬,手背甲下伸出一条长长的琴弦钢丝,在越过狼顶的瞬间套其颈项,扭身自另一侧绕回,落地时仍在垣内,原本卷在甲内的丝弦吐至尽头。

应风色在往问心斋的路上,摸索出这个隐藏机能。

丝弦极其强韧,刀剑难伤,能承受两名以上的成年男子体重,两端各接一枚精钢长钉,用以固定。丝弦与钢钉均可完整取出臂甲,钉在矮垣入口的七八条弦便是从余人身上收集而来。

应风色着地一滚,确定丝弦松松套住人狼之颈,连着丝弦头的长钉正扣在对墙的另一具破魂甲内——薛胜色虽死,一样能有贡献。投出的筒匕也是他的——回头大喊:“……唐师兄!”

唐奇色照办煮碗,踏垣一蹬丝弦套颈,绕回前头落地,蓄势待发。

这时人狼终于弄清痛楚何来,嘶嚎着往后一挣,应、唐拽弦绷紧,两人一尸的重量牢牢拖住丝弦,“嚓”的一响,人狼首级被自己的力量扯过丝弦,顺着弦血滑落于地,断面平滑,颈间赤柱冲天,化为血雨,浇淋了两人一头一脸。

应风色连滚带爬,差点在血泊中滑跤,手足并用冲向石屋。

问心斋的狼鬼既死,原本躲起来的鬼卒又不知从何处涌出,应风色听得背门刀风狞恶,其势之沉,心中不知骂了自己多少回,死心侧身滚避;正欲对敌,却见唐奇色格住鬼牙精兵,沉声道:

“……快走!”便只这么一停,四面八方的鬼卒层层涌至。

第二名鬼牙精兵横刀抡扫,唐奇色左手持刀硬接了一记,浑身的创口都喷出血来,他却恍若不觉,仰天长啸,战意勃发,双手刀滚若银蛟,整个人仿佛突然醒过来。

刹那间,应风色甚至产生了错觉:不是他俩身陷重围,而是唐奇色压着众鬼卒打,不仅两名鬼牙精兵被彻底压制,连周围卒子一个也别想跑——

“师兄……别打了,咱们快走!”青年回神,意识到错觉就只是错觉。

唐奇色背对他,浑身上下只这一小片未披创汩血,被酒浆磨平的沙哑嗓音平静得像个旁观者。“我留下是为杀你,若你再像当年通天壁那样,害死恁一个无辜之人的话。”

颓废男子的颔骨动了动,似是笑起来。从背后看,应风色才发现他的脖颈手臂异常瘦削,发色枯黄,比寒月窗前独坐啜茶的顾挽松更有迟暮之感。或许唐奇色这样真不是自甘堕落,而是十年来无魂附体使然。

“但这回你干得还可以,我能勉为其难原谅你了。师兄等了我十年,今儿我总算找到一个不用再醒来的好借口……还不快走?”距离拉开的结果,涌入两人间的鬼卒掩去颓废男子的背门,令应风色渐难捕捉其身影,只知越来越施展不开的战团中心必定是他。

“唐师兄!”“……走!”嘶哑的痛吼带着血咳。或许……还有笑声?

应风色不明白何以如此,但他无法冲入鬼卒堆救唐奇色,时间不够了。

浑身是血的青年冲进石屋,发现屋里多了根光滑的铜柱,约莫半人高,其上只一个圆孔,龙大方取下运日筒,一见师兄扑滚进来,立时将扭出一圈凸环的钢筒插入孔中,开锁似的一转,异样的波动再度扫过石屋,铁门不知何时关闭起来。

绷了一整夜的紧张心情终于落了地,想到居然熬过了这恐怖诡异的幽穷降界仪式,众人俱都欢呼起来,把臂拍肩,还有忍不住相拥的。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忽然攫取了应风色,他觉得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似的,回神居然是双手撑地,野狗般勉力趴跪着,嘴角泛起一丝苦笑。

柔腻的肌肤触感贴熨着青年的上臂,一人伸手搀着他。毋须转头,光嗅香息也知是鹿希色。他终于能闭上眼睛,放心享受这难以形容的肤触香泽了,不知为何,眼皮里却充斥一片滚热液感,唐奇色最后的残破身影不断在脑中回放——





羽羊神那浮夸得令人生腻的磁声于一片欢呼中响起。众人迅速安静下来。

“恭喜诸位,贺喜诸位!没想到烂仔也能完成任务……咳咳,吾是说诸位旗开得胜,荣耀吾皇,实在是太好啦,可喜可贺、可喜可贺!这个美妙的夜晚,是不是令各位难以忘怀呢?好戏在后头,万众期待的赏善罚恶时间即将开始,诸位使者再忍耐一下,别急着睡觉上厕所啊。”

“请等一下。”照例又是鹿希色插口,但应风色也发现了矛盾之处。“我记得羽羊神说过,通解使令后,该是结算成就,领取龙皇恩赏的阶段。既已在时限内完成了任务,何来‘罚恶’之说?”

“哎呀呀,怎么说呢?有个很小的小地方,我忘了跟诸位使者报告,因为这个问题之后并不会经常发生,偶尔才有。

“诸位臂上六枚滚轮,有五枚是用来增加奖励点数的,每前进一格,就能得到若干点数,用以交换恩赏;然而,有一枚却是用来抵扣点数,前进越多,扣的也越多。”

——时轮!

应风色与鹿希色交换视线,心念一同。

“时间耗用越多,扣掉的点数也越多,很公平是不?事情总要快快办好,才有恩赏的价值啊。”羽羊神的口气有点随便:

“将来诸位的点数累积多了,扣掉这一些些也没什么,但对头一次加入幽穷降界的使者来说,有个麻烦的地方,那就是如果挣的点数、原本赠送的优惠点数加起来,还不够时间扣的话,是有可能被扣到一点都不剩的。

“而点数净空的使者,会受到一点小小的处罚,只不过是被送回幽穷九渊铸炼灵魂罢了,并不是太严重。用人世的话来说,就是死掉而已。”

语声方落,有五人忽然倒地,睁大的眼眸逐渐散焦,再也不动。





第卅七折





集矢之的

神其鉴降




死掉的是拏空坪的李锡色与冯钘色,夏阳渊的林、关两个年轻人,还有被高轩色抱在怀里的蔚佳色。应风色几乎像被毒刺螫中般弹起来,排开周遭瞠目结舌、还没反应过来的人,探了探林、关二人的呼吸脉搏,寒意从脚底直窜脑门。

两人的身躯虽还有余温,却已没有生命迹象,毫无疑问是死透了的。

抬起头来,检视冯钘色的鹿希色,以及另一厢揽着李锡色的运古色都摇头,面色铁青。蓦地,高轩色轻轻放落小师弟的尸体,突然像发狂的奔牛般扑向前去,若非应风色留上了心,及时从后头抱住,运古色、龙大方等亦从旁压制,怕莽汉已一头撞倒那羽羊之柱,落得碎颅泼血的收场。

“天杀的……为什么!为何要杀佳色?完成……已完成玄衣令了啊!”高轩色吼得撕心裂肺,双目赤红,直到力尽才颓然倒地,涕泗横流的模样未教人恐惧或轻鄙,只觉鼻酸。“什么点数……什么奖励……他是活生生的人啊!还我……把小师弟还给我!你快把我的小师弟还给我啊!”

而莽汉的哭嚎也正是所有人的心声。

明明……明明这么努力才解了使令,捱过如潮涌至的鬼卒和可怕的鬼牙精兵,在武力完全是压倒性强大的刀鬼、艳鬼,乃至狼鬼爪下险死还生,好不容易才保住性命;对关闭铁门后才倒下的五人而言,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?

“嘛,诸位的心情,吾也不是不能理解啦。”羽羊神的磁声透着些许困惑,几乎可以想见它挠抓脑门的模样。“本想用‘这是规则’打发就好,看在使者们如此奋勇,居然还能够击杀守关的青鬃狼鬼,实在太出人意料啦,吾破例向使者们解释解释。”

“喀喇喇”地一阵钝重的机械响动,羽羊之柱的上半截突然三向摊开,张成了一块满是古朴镌刻、比铜匦略薄的块体,像是柱顶撑了块宽厚的雕花屏风。

屏风正面有着上下各六、合计十二,排列宛若人齿的粗大方孔,活像放大的两排运日筒滚轮,此际孔中十二枚滚轮正唰唰唰地飞速转动,“铿!”急遽卡止,轮轴的残余转速撞得厚重的“屏风”嗡嗡震颤,胜似钟磬,戏剧效果十足。

上排由右至左,依序显示“一、十、百、千、万、亿”,如数算位数,下排六枚则全都是“零”,用的是阳刻的古篆体。

换作寻常江湖豪士,怕是当天书一般,别想看懂了,然而鳞族出身的奇宫之人在上山前便是世家子,读书识字的比例远高于一般武人,诸脉典籍亦不乏古文者,便是薛胜色那无赖下了山去,也是通文墨的好人家出身,在场众人皆能辨读,没什么困难。

“这是自有幽穷降界以来,所有九渊使者行走两界所积攒的分数,只有吾与吾之同僚能看见,诸位非是半神,所见自然全都是‘零’。

“据吾等计算,要降界到使龙皇陛下踏落东洲大地,最少需要一亿点的数字,才能恭迎圣驾一试;这些点数,便由诸位使者从仪式中积攒而得。”

即便不知自己攒下多少点,也明白这是难以企及的可怕数字……不,直接视之为“绝不可能办到”不能算是负气,甚或才是明智之举也未可知。

亿者,万万也。就算每人每回能得万点评价,每趟二十人全去全回毫无缺损,也要足足五百次方能办到。方才那样骇人的险关要闯五百回?便是疯子也知绝不可行。

况且还有另一可议处。

“你说结算的点数可以更换奖励,”鹿希色忽道:“这么一来,岂非与幽穷降界的目的相争?两相权衡,我们怎知挣来的点数是不是被动了手脚,五鬼搬运到别处去?”

高轩色纵于大悲大狂之间,也听明白了女郎的言下之意。

点数,看来似乎是“幽穷降界”此一活动中最大的获益,为使龙皇降临,羽羊神与其同僚需要它;而九渊使者拼命完成仪式里的各种使令,进可换取丰厚的恩赏奖励,退万步想,也是避免被时轮扣光点数,落得身死收场。

召集使者的半神们与使者争利,同时又兼结算之职,怎么想都是满满的黑幕。

察觉莽汉的肌肉绷硬如铁,应风色等人赶紧压住,鹿希色拍拍高轩色的手臂,他才放松下来,猛把周围之人甩开,抱着蔚佳色的尸身抵额不语。

“不不不,没有的事,鹿使可别乱说啊。”

羽羊神听得着急起来,连忙否认。“这个数儿是累计,没跑的,不管诸位换了什么,点数终归是算到这里头来,使者挣得越多换得越多,龙皇陛下便越欢喜,哪有争利一说?

“况且,这板子里累计的数目,可是五千年来无数九渊使者努力下的结果,就差零头而已,不是让诸位从零打到万万,凭你们?也不撒泡……咳咳,总之呢,诸位别想太多,先来看看自己挣了多少呗。哪位先来呀?别害羞别害羞,一回生二回熟嘛,三回就嘿嘿嘿啦。”搓手涎脸的模样,都快从声音里喷薄而出。

鹿希色举起手来。

羽羊神连问了十几次“哪位先来”,始终没等到她认输放下,死了心似的面对女郎。“我记得羽羊神说过,伤残可以点数换取痊愈,那么死而复活呢?在仪式中牺牲的人,能否用点数将他们交换回来?”高轩色赤红的双眼微微瞠亮。

“可以是可以,不过限制很多啦。”羽羊神咂嘴。“譬如只能复活使者,仅限于三轮仪式内牺牲,且身首分离者是完全无法复活的,更重要的是:复活一个人需要五十万点。

“诸位不妨先瞧瞧你们在这回仪式里挣得的点数,就能明白吾的意思。想看的拿运日筒上前来!别再拖拖拉拉的了,不犯困嘛你们。”

鹿希色轻推了推高轩色。“给我,我帮你去瞧瞧。”

双眼浮肿的壮汉迟疑片刻,仿佛不愿放开尸体,只略翻出臂甲内侧。女郎取下钢筒,盈盈起身,排闼至羽羊柱前,扭开钢筒前沿的环状齿钥,插入圆孔一转,喀哒一响筒盖翻开,柱顶雕花屏匦上的十二枚滚轮开始转动起来,迅速跳出字来。





血    人    事    物    时    地

干    兑    干    干    巽    兑





明显上排的“血、人、事、物、时、地”,对应的是运日筒上的六枚滚轮,左首的“血”字代表取得的血衣使令点数,其下五枚则是玄衣使令的评价点数。而下排显示之卦象,与高轩色的运日筒面完全一致,果然就是计点之用。

“这样……是得到多少点?”鹿希色淡道:“还是羽羊神不打算揭明呢?”

“就没见过忒急的丫头……”羽羊神干咳两声,瓮声瓮气道:

“是这样:玄衣令的人事物地四枚,每卦可得一百点的奖励;血衣令更高,每卦可得三百点。大家以后要记得多解血衣令啊,一卦抵玄衣令三卦,血赚!

“开场时,这五项评分都不是从零开始,而是直接给了乾卦,等于是白给七百点,这是因为‘时’的这一项,是六项里唯一的倒扣项,每卦扣一百点,越早完成任务扣得越少。刚刚倒下的五人里,过半是因为挣点太少,刚好被时轮扣完,只能拉回九渊炼魂啦,吾也是爱莫能助。”

语声方落,屏匦面上喀喇喇的一阵响,十二枚方孔里的古篆再度变了样。





亿    万    千    百    十    一

零    零    零    壹    零    零





众人无不瞠目结舌。连进屋以来始终澹定的鹿希色都变了脸色,喃喃道:“一百……一百点。就只……一百点么?”

羽羊神的磁声里似乎透着遗憾。“嘛,吾说傻大个儿……呃,吾是说高使者,你也就差一点儿,便与小师弟携手同去啦。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,下回记得好好表现,不是每回都有这种运气的。”

鹿希色俏脸若严霜,负气似的换上自己的运日筒,咬牙道:“瞧瞧我的。”屏匦映射筒上的“兑兑离兑巽震”六组卦象,接着一阵唰唰飞转,竟跑出九百点的评价,足是高轩色的九倍!





血    人    事    物    时    地

兑    兑    离    兑    巽    震





亿    万    千    百    十    一

零    零    零    玖    零    零





“可喜可贺,可喜可贺!”羽羊神的口气明显不情愿,连浮夸的官腔都没能维持住,死鱼般应付过去。“鹿使是秀外慧中,天资过人啊!继续加油。下一位!”

“且慢。”鹿希色双手抱胸,这个动作不自觉地将双峰捧高些个,仿佛要将那对浑圆饱满的妙物献出任采也似,微眯着美眸,眼中掠过一抹猫儿舐爪般的危险光芒。“羽羊神介意耽误点儿时间,与我一一捋过评价否?我想知道细节,下回仪式参考些个,争取更高的评价点数。”

羽羊神嘿嘿两声,似来了兴趣。

“吾提醒下鹿使,当众揭露自家评价的细节,乃是极不利的举措,倒不会有什么立即的损失……怎么说呢?就是自曝短长呗。旁人能从其中窥见许多信息,下回万一不是同组队友,而是相互竞争的关系……嘿嘿。”

“怎么还有让使者相互竞争的使令么?”鹿希色淡淡回口。

羽羊神这才意识到嘴快,沉默了一阵,再开口时阴沉许多。

“既然鹿使坚持,吾就为你捋上一捋,教你无话可说。”

最右侧的地轮,指的是执行使令之处,鹿希色的评价是“震”,盖因打开问心斋的阵仪是玄衣令的第四项任务,血书的题款就是“震”。

“居然有这种事。”始终沉默的运古色扬起一边眉毛:“那我们打开第一项藏经阁阵仪的,岂非倒楣透顶?就因为是‘干’项,轮子连转都没转,就只拿了入场的优惠而已,使令不等于是白干的?”他在比武动手之外,处事尚称谦虚自抑,可能是相对寡言的缘故,此际却是难得地动了肝火。

他这组等于在地轮没拿到点数,关、李两人负责后勤,未与鬼卒动手,进场的六百点直接被时轮扣完,可说是必死无疑。早知规则如此,怎么也要让他们砍几名鬼卒挣分,何至于死在终点?

羽羊神道:“运掩使者也别这么说。越靠前的使令越简单,越后面越难,以点数区分高低,是天经地义的事儿。藏经阁那厢无有变异的守关者,鬼卒也少,最强就一头鬼牙精兵而已,其他三处都有强大的变异鬼怪守关,若遇上青鬃狼鬼,莫说你队上那俩年轻小伙,怕连你也未必逃得掉,这干项使令与震项能比么?”

运古色没再说话,转头前瞥了瞥应风色,眸光甚是阴沉。

鹿希色取得窗台下的指示卷轴,又杀了许多名鬼牙卒子,物人二轮都得到兑卦评价,但真正使她获得高分的关键,却是评价“兑”的血衣轮,一口气灌进了三百点。

“鹿使因为完成一项隐藏任务,血衣轮前进一格,来到兑卦。”羽羊神不怀好意地笑着。“这边需要吾好生解释,替鹿使释释疑么?吾瞧诸位使者都挺有兴趣,毕竟是一抵三的的血衣轮,怎地就你们那组忒也好运,撞上了血赚的隐藏任务。”

连龙大方都来了兴致,忍不住好奇:“师姊,你们是遇上了什么好事,说来听听啊。”却听一旁何潮色低声咕哝:“哪有什么隐藏任务……我的血衣轮一直都是‘干’啊,怎地师姊却成了‘兑’?”

见应风色面色微沉,悄悄摇了摇头,鹿希色清清喉咙,仍是一派澹定。

“不必了,我没有其他问题,就这样罢。”抽出钢筒,走回原处并腿斜坐,好整以暇。高轩色却霍然起身,横抱着尸体远远坐到对向角落里,看都不看鹿希色一眼,也不理她递回的运日筒,当她空气一般。

这也难怪。他们贰组分配到的洗砚池是点数第二低的使令,若去的是演武场乃至问心斋,蔚佳色活命所需的额外一百点,自然不成问题;至于羽羊神说的“越后面越难”,在真正遇到之前人是不会信的,此乃常情。他无法面对拿下了九百点高分的鹿希色,没法不怨恨她、怪罪她、迁怒她,哪怕本没有她什么事。

众人轮流上前对合钢筒,点数一一显现:鹿希色以下,顾春色拿到七百点,算是榜眼;龙大方在事轮一项,拿到了不可思议的第六格“艮”卦评价,斩杀鬼卒亦至兑卦,以六百点暂居第三;何潮色、何汐色兄弟皆拿到四百点,不同队伍却以同分作收,只能说是默契绝佳。

同队的运古色和平无碧均拿到两百点,惊险地掠过判死线,运古色眉目不善,平无碧倒是欢天喜地——运古色从头扛到尾的鬼牙精兵,却在平无碧好不容易摆脱鬼卒赶到帮忙时倒地,羽羊神判定由两人共同击杀;若非加得分数,平无碧亦在死亡名单内。

全场的目光集中到了应风色身上。

他持筒走到铜柱前,插钥前忽问:“每回结算,都须这般公开显示所得的点数么?能否选择只让自己知晓?”身后倚墙歇息的顾春色闭目笑道:“长老怕我等汗颜,才有此贴心之问么?小可拼着无地自容愧生此世,也想见贤思齐哩。众家师兄弟们怕也是一样的心思。”龙大方动了动嘴,却没出声,难得帮不上腔。

兴许如顾春色所说,没人不想知道应风色挣了多少,连龙大方也不例外。

“是可以的。”羽羊神的回答出人意表:

“只要花上少少的四百点代价就行。隐藏信息,的确是非常巨大的优势,诸位是应当认真考虑的。应使换得起啊,要换么?”

换完就什么都没啦——双胞胎相视苦笑,运古色则是连笑都笑不出来。龙大方虽有六百点在手,且不说已曝光没甚好藏的,知道了也不换;换完剩的刚好一半,傻子才干这种事。

果然应风色犹豫仅一霎,摇头道:“我不换。”众人心想:“就算他所挣冠绝群伦,割出这么一大笔还是肉痛得紧。”料想风云峡的麒麟儿毕竟也食人间烟火,禁不起这般挥霍,心中顿有一丝释然。

环钥对合,钢筒扭转,已听熟了的钝重滚轮声唰唰转动,轰然一顿,屏匦上显现出极其骇人的数目!

——两千一百点!

石室里一片静默。

组壹负责的问心斋是地轮点数最高的“震”项,应风色又与唐奇色联手击杀了最强的变异首关者青鬃狼鬼,遑论与鹿希色偷偷摸摸眉来眼去,支吾遮掩的捞什子“隐藏任务”……

他挣得最高分是完全可以预期的,但两千一百点实在太过了,整整是高轩色的廿一倍,第二名的鹿希色连他的一半都不到——

怎么会有这种事?这人……他是怎么办到的?在身畔始终有人的情况下,如何取得这般惊人的评价?

应风色从小就很优秀,优秀到十二岁上便代表风云峡一脉出使白城山,与顾挽松等七大派首脑平起平坐,成为色字辈里头一个披上青鳞绶、得享长老地位和权力的人;同龄的孩子还在刻苦练功时,他就已经是“大人”了,但有没有优秀到能是顾春色的三倍、运古色的十倍,足以将他们远远抛在后头,连影子都看不见?

决计没有。“他是应风色,不是应无用!”每个接近层峰的色字辈弟子,在不同的时间地点、不同的场合情况,都听过自家尊长如是说,庆幸安慰里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。

应风色的沉着冷静,勇于任事,确是难得的特质,众人在危难中自然而然便服膺其领导,这也是实情,有没有可能趁此之便,做出了对自己最有利的布置,假公济私?再说了,青鬃狼鬼也非他们仨在问心斋做掉的,杀掉怪物的琴弦钢丝不就是大伙儿所凑,还有唐师兄自我牺牲才大功告成,这能算他一个人的功劳?

原本死寂一片的石室忽炸了锅,愤怒的高轩色,忿忿不平的运古色,冷笑不止的顾春色,还有试图打圆场当和事佬的龙大方……所有人乱作一团,就听羽羊神的磁声昂扬欢快,仿佛为这仪式最后的高潮奏响乐音,一路催鼓:

“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,节目接近尾声,再次感谢今晚不辞劳苦的九渊使者们,为大家带来如此精彩的降界,死掉的朋友们也辛苦啦。

“接下来的兑奖时间就各自带开,由吾的分灵一对一为大家服务,请各位旧雨新知禀持初衷,好生对待,使用暴力是绝对不可以的啊。”语声甫落,周遭突然陷入一片漫无边际的黑,什么也看不见,什么都感觉不到,什么……都没有。

也不知过了多久,直到心识五感慢慢又沉落身躯中,应风色才意识到自己昏倒了。





这是一间更小的石室。羽羊神背后的整个势力也太钟情石砌建筑了,虽然石屋有着难以破坏、难以脱逃的优点,应该很对阴谋组织的胃口,但,青鹿朝以后就不再盛行采石了,让找出这些特殊地点的范围一下缩小了很多。

应风色习惯用思考让自己清醒,这也能有效测试苏醒的程度。

这间石室跟之前所见的极不相同,他连铁门都没找到,遑论窗牖或气孔。有一整面墙上都是一尺见方的钢制柜门,横五纵五,合计廿五扇柜门,没见锁头扣环,只有个环状凹陷,很像羽羊之柱上的那个,应能以运日筒的环钥打开。

臂甲还锁在左手上,衣衫穿着也与失去意识前完全相同,应无用没有恶心反胃的感觉,也不觉得特别饥渴,连身上众多的细小伤口都还是原来那样,足见昏迷的时间很短,应也非下药所致。

“应使醒来啦?所有人里,属应使醒得最早了,不愧是首次降界就拿下两千点的男人,不错不错。”浮夸油腻的闷钝声响自背后传来,应风色本能转身,赫见一人戴着诡异的羊头面具,身披厚厚毛皮,歪头瞧他,嵌在面具两侧的乌亮眼珠带着死物般的呆板,看得他浑身发毛。

说是面具,其实更近于头盔,把整个头颅都包起来,做成公羊的模样,两根粗大的弯卷羊角是乌木雕成,尖吻连额的面具主体是镌着古朴饰纹的金铁一类,但下颔两颊乃至头顶的嵌饰又像是未上釉的粗陶瓦片,丝毫无光。

整顶盘羊形的头盔上有漾着金属光泽的铜胎,有无光的瓦饰,以及介于两者间的乌木大角,可说是怪异至极,不协调到了有些狰狞的地步。

应风色直觉想一跃而起,退到墙底,拉开与此人的距离,但理智告诉他一动不如一静。羽羊神真想杀他,何必让他醒过来?索性继续盘坐在原地,支颐回望,淡然笑道:

“羽羊神客气了。托你之福,我若能平安回到‘人世’,不免要被同门绑上火架,炙而分食,此间若有隐身术或五行遁可换,我倒有点兴趣。”

羽羊神哈哈大笑,喀哒喀哒地经过他身畔,走到整片铁柜门的石壁前,踞于一只两尺立方的铁箱上,佝背跷腿,也撑着下巴怪有趣地瞧着他。应风色注意到他有双膝弯反折的羊蹄足,很难想像正常人要怎么踩着假脚才能扮成这样,把双脚从膝盖以下锯断么?

比起怪异的羊脚,羽羊神行走的稳健灵活,毋宁更令青年心惊。

那不是乔装改扮之人应有的施力方式,应风色只在捕猎杀剥的林麝香獐身上见过,是活生生的、属于生灵的敏捷和自在,仿佛天生如此,起码是以这样的型态从出生活到了现在。应风色找不到丝毫能出手的破绽,生生抑下偷袭的盘算。

更别提充斥石室的浓重兽臭。天生对气味敏感的应风色,简直快疯了。

与羽羊神相比,似乎青鬃狼鬼也不能算是太过出格,一怪还有一怪怪。

“有件事吾甚好奇。”

羽羊神托着腮帮子,生着黑硬骨爪的五指喀啦喀啦地敲着面具,声音清脆。自称半神的兽形直立之人,指掌从色泽到形状极似猿猴,连深如刀镌的掌纹都像。

“你是在发现地轮的算法后,才把问心斋留给自己的么?若如此,你可说是吾五千年来所遇过心最黑的九渊使者了,还搞不清楚状况就敢如此坑人,啧啧,这是人才啊。”

应风色答与不答,都有可能落他口实,淡淡一笑。“我同鹿使者不一样,我这人最功利了。辛苦一夜,好不容易攒了两千点的奖励,不如先来瞧瞧能换什么好东西罢。”

“说得好!”羽羊神来了精神,随手打开一面柜门,里头堆满了卷轴,他抽出一卷扔给青年。“这是内功心法的目录,也有标明兑换所需的点数,为防有那种过目不忘的贱人,目录中不提供试阅,仅有名目和叙述,挺考较见闻眼力的。”

应风色展卷阅读,开头第一个写着《还魂拳谱》,叙述仅有短短几句:“涵养五脏,固守七魄,存三魂以致太和;摄魂还魄,可入别庭。”出处是“通天壁知止观”,并未注记师承何属,兑换点数是一百点。

青年看得心惊,敛起初时那种半信半疑、略带不屑的傲慢姿态。

《还魂拳谱》题记上就写着“拳谱”二字,放在内功目录里简直不伦不类,但应风色清楚知道这是部什么样的武典,放在这儿简直不能更适合了。

世上本没有一套叫还魂拳的拳法,这部薄册中教的,是《夺舍大法》的心诀。武林中有所谓的藏字谱,通常是在佛经道书或其他不相干之杂书的行间,写进武功心法,后来衍生出什么抄在袈裟里啦、录于书画题跋间的啦,都是差不多的意思。

而《还魂拳谱》又略有不同,乃是奇宫一位宗师级的前辈高人、人称“龙血羡鸾”祖师的戏作。他为将夺舍大法的口诀藏进书里,索性创制一套新拳法,走的是外门硬功,完全是与夺舍大法背道而驰、无法联想参酌的路子;至于动机为何,数百年来始终是个谜,但不会有人蠢到去练这种野路子的恶作剧。

拳法的孤本存放在通天壁的藏经阁,说是“知止观”也不能说错,反正诸脉不收,权充公产,也算是地底知止观所有。

“倘若我要兑换这本《还魂拳谱》,马上便能拿到么?”

“等一下!”羽羊神坐正,身子约略前倾,双手撑膝,口吻难得正经起来,油腻感大减。“吾懂你们这些个菁英使者的心思,目空一切,谁也不信,干什么都想着要测试,总要试过才有把握。

“但,吾痛恨点数的浪费。一百点也好,一万点也罢,都是花费心血挣来的,换本没用的书回去,只为测试兑换物的真伪,令吾倍感心痛,你们这些浪费成性的自大孺子……这样,吾给你这部拳谱瞧瞧,只要你还在这儿,想瞧多久都行,一百点留来兑换有用的东西,拿去害人也好啊,吾这里有很多好用的道具,求你别换行不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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kabos [樓主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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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卅八折





紫煌金甲

赠郎妾伤




“我得考虑一下。”应风色别开视线,一副沉吟未决犹疑反复的样子,手倒是老实不客气地伸出来。

羽羊神咕哝着“这届使者真是”,随手从另一扇铁柜门里拿出一本线装册子,“砰!”一声甩上门,才刚扔出又赶紧搂回,抛滚烫山芋似的滚了半天,总算一把捂在胸前,歪头扬角,明明是充满无机质的琉璃眼珠,不知怎地却能看出满满的猜疑。

“你……不会是那种过目不忘的贱人呗?不说连朋友都没得做啊。”

合着都被坑出心理创伤了。就这点素质,敢同鹿使辟室密谈一对一?小心七孔都爆出血啊!应风色忍笑摸摸鼻子。“有这种本领,我就不换这本拳谱啦。持家不易,谁不是能省则省?”

羽羊神放下心来,掌心一翻,线装册子平平飞到应风色面前。

他知羽羊神绝非泛泛,但能使轻盈的薄册飞得如此缓慢平稳,堪堪在他面前力尽坠落,这份修为放眼龙庭九脉,不过一二人能办到;考虑到改扮成跳大傩似的羊头蹄脚猩猩手,应风色断定此人一旦除去束缚,奇宫内恐无对手。

况且这未必是羽羊神的十成功力。谁会在这种事上全力施为?

应风色不动声色,敛眸翻着《还魂拳谱》。

这本拳谱他近期在通天阁常借,因为看之不进,总是匆匆翻过又放回去,翌日不甘心,再度挑战,然后又百无聊赖地归还……差不多就是这般循环,但他断定册中所录,确是如假包换的《还魂拳谱》,头尾文字都是对的,打拳的小人图形一共卅六帧,也与阁藏孤本相符。

书的状况也很理想。

尽管字迹、图画与孤本不同,不摊开对照谁能发觉?这部善本的纸质墨迹黄旧得紧,并非刚抄就的簇新模样,亦合应风色所需。阖上薄册放于手边,再拿起目录的心情已大不相同。

《还魂拳谱》后又有几门心法,包括武儒宗脉的《三省功》,以及观海天门的《圆通劲》,还特别注明是柔索一脉百花镜庐的版本,都在百点的兑换范畴。

有趣的是,《圆通劲》两百点又出现一次,描述完全相同,只注明是刀脉紫星观版本;三百点又来,这回则是剑脉青帝观的版本,害应风色不停往后翻,想找一找有没有更高的需索。

还真有。观海天门《圆通劲》,出自楯脉玄城观,兑换点数四百点。

这便硬是给分出了高下啊,青年不无感慨。练的一般是道门圆通劲,百花镜庐的女弟子们大概作梦也想不到,自家心诀比之于同属天门百观的玄城观,居然仅有三成不到的价值;点数换作真金白银,穷死外还能生生屈死人。

(那……奇宫呢?阳山九脉在外人看来,究竟是孰高孰低?)

应风色一咬牙,从头开始翻找,不知幸或不幸,内功目录中罕见奇宫武学,除了开头的《还魂拳谱》,翻到底都没再瞧见。

他发现目录中最高的兑换门槛是八百点,仅有三门:西山道铸月山庄的《补天秘式》、邪派七玄的血甲门毒功《破魂血剑》,以及集恶道的《青狼诀》。门槛不高就罢了,三门里居然有两门是赫赫有名的邪功,这兑奖池里的鱼不仅寒碜,还混进人面鱼之类的邪物,简直难以入口。

“内功心法的兑换门槛本来就低,因为不实用。”羽羊神咂了咂嘴,挥手道:

“一来你得练,二来可能练不成,三来就算你同这门内功八字合得不得了,堪称九世夫妻,难道生孩子不用时间么?又不是下蛋,‘卜’的一声便疴将出来。

“故内功目录的兑奖门槛,除了考量功法高低、威力大小,还有个更重要的关键,就是‘能否速成’。能快速练成者便往前递进,越快的越靠前,青狼诀破魂血剑的三甲就是这么来的;就吾之喜好,补天秘式毋宁是更靠谱的选择,应使不妨考虑。”

“这就不用了。”卷起卷轴系好,压在拳谱上。

羽羊神呵呵笑:“不错不错,拣尽寒枝不肯栖啊,不愧是两千一百点的男人!内功也好,拳脚剑法也罢,初级目录所载,一律是以八百点为上限,吾看其他卷也别拿来现丑啦,没的污了应使的贵眼。

“初级目录之外,不再区分科门,你晓得,大道无门,千差有路;透得此关,乾坤独步!每门武学单独成卷。吾也不是插标贩物的货郎,等闲不让人看着玩的,你要有那个屁股,吾才肯捧出泄药来。不过那是别人,应使既有两千点傍身,过过眼瘾不妨,吾给你挑个好的啊。”鹰爪似的漆黑骨甲尖“喀喇哒喀喇搭”地敲着铁柜门,是真想给他挑个厉害的。

应风色忽道:“羽羊神,此间有与奇宫相关的武学么?倘若有,我倒是想见识一下。”

“啪!”羽羊神飞快打了个响指,声音清脆,应风色对于没看清他是怎么弄的颇为扼腕。那指尖可是长了两寸长的弯钩骨甲啊。“这两件应能满足应使的要求,吾也是相当得意的。”

卷角羊蹄的半神翻出两只古旧轴幅,应风色小心摊开其一,发黄的纸质脆如硬皮,布满细碎皲裂,卷头题作《紫煌鳞羽缠》,诗曰:“凭渊笑指幽穷处,戴紫摐金斗群庸,世蠹难知风雨后,恐生鳞甲尽为龙!”行书淋漓酣畅,姿仪万千,令人爱不释手。

满篇蝇头小字,朱印无数,应是书画题跋,看来这卷轴自身便是件贵重的收藏品,图中央绘着一名身穿金甲鳞袍、手持雀屏怪剑的俊秀武人,眉宇间透着狠厉煞气,反使刻意描绘的俊美容貌显得阴鸷,望之不寒而栗。

金甲武者周围,环绕着七八名持着各式兵刃的武人,较金甲武者小得多,宛若一群跳梁小鬼,衣饰虽华丽,却个个面露死相,被一道道紫色电芒贯穿身躯。

紫芒以金甲武者为中心发出,布满余白处,越靠近金甲武者量体就越小,形似鱼鳞。

换作别人看,约莫只觉莫名其妙,自小便出入风云峡藏经阁、又长期于通天阁厮混的应风色却憷目惊心,双手发颤,不觉低呼:

“这是……这是‘洗鳞功’!”

指剑奇宫称有四百年真龙之传,然而阳山开宗,却不仅仅只有四百年,否则玉螭朝覆灭已逾千载,而鳞族纯血并未中绝,岂能无端端出现六百年的空白?

四百年前便有奇宫,只是当时没有长老合议,也无九脉分立,典章制度与今不同,奇宫之主能成亲生子,果不其然出现了世袭,父传子、子传孙,到图中之人应龑手里,又有更大的野心。

正值金貔朝初年,公孙氏藉武林各派之助推翻暴政,以共主的形式开创新朝,江湖势力之鼎盛,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峰,朝廷无力压制,只能任其自专。

应龑是当时新崛起的顶尖高手,以《紫煌鳞羽缠》和《金甲旋龙斩》两套绝学傲视东海,自称“天河龙王”。这幅画所绘,即是应龑以《紫煌鳞羽缠》斩杀“海天十绝”的经典之战。

《紫煌鳞羽缠》又称“洗鳞功”,乃是应龑自创,从名目看来该是某种硬功横练,又或软功内壮一类,总之是以强大的防御力著称,练到刀枪不入、无惧掌力气功,差不多就是极致了。

但“天河龙王”应龑就不是这么个容易摸透的人。

他自创的两门绝学,都有着虚实难分的怪异属性:《金甲旋龙斩》又名“斩龙甲”,是摒除一切招式,出则无悔的可怕绝招,号称东海十大高手的“海天十绝”之中,三人于一照面间就被《金甲旋龙斩》砍作六段,其中还包括以横练硬功出名的“枭血鸱王”吕夷苏,就一招而已。

余下七人被这恐怖的杀伤力所慑,只敢游斗,想仗着人多拖死他,周旋之下才发现《金甲旋龙斩》不但有招式,而且守多于攻,几是泼水不进,精妙繁复令人咋舌,与斩龙甲“一刀开山”、“一刀绝疑”的江湖印象截然两样。

以一敌七,毕竟劣势,剩余的七绝无不是与龙王齐名的人物,应龑靠着百炼缅钢似的连绵刀势卸去攻击,闪不掉的,便以《紫煌鳞羽缠》的护体气罩硬扛下来。这部武功的特征在护体真气天生带紫,刀剑斩落,紫华喷溅如蛾飞蝶舞,故称“洗鳞功”。

决斗的结果,是应龑赢了,没人知是怎么办到的。十绝自此除名,只余龙王独秀,取公孙氏以代的野心开始在应龑的心底生根抽芽,若非随后而来的一场变故,这位天河龙王只怕要揭起反旗,掀起更大的血雨腥风。

从图上看,是应龑催发《紫煌鳞羽缠》的护体气劲,紫气如鳞射出,贯穿围攻的七绝,一如由攻转守的《金甲旋龙斩》,再度以悖离传闻的意外手段,奇袭了应变不及的敌人。

应龑死后,武林中人对斩龙甲和洗鳞功仍是一知半解,出于对战经验的说法彼此矛盾,遑论口耳传误,两大绝学自此成为绝响,最终连流言都随风化散,不复为世人所知。这样的武功……此间竟能换得?

他极力克制自己的动作,以免过于兴奋,在展开的过程中弄碎了另一只画轴。同样的字迹和笔法,连裱糊的材料作工都是一样的,显出于一人一时之手,题记为《金甲旋龙斩》的这一幅,果然画着应龑腰斩三绝,而上一幅里的那些华服武人都还在远处。

珍贵的古物自不能随意涂写,乌木画轴的尾端吊了枚小小玉牌,刻有兑换之所需。“三……三千六百点!”应风色倒抽一口凉气,但又隐约觉得,若能入手失传已久的“斩龙甲”和“洗鳞功”,价码并不算高昂,或该说这两门武功物有所值,决计不亏。

“应使可有兴趣?”羽羊神殷勤而黏腻的声音听着格外讨厌,这都快有半个鹿希色的嘲讽杀伤力了。

应风色努力不让失望太过露骨,继续把卷好的画轴堆在旁边。“是挺不错的,可惜我换不起。”

“咦,吾没说吗?应使于本回降界中拿下两千一百点,已达到九渊使者升级的标准,可由‘幽凝’级晋升为‘万劫’级;为了庆贺晋级,当回所得点数会直接乘以二,中间的差价将由吾等半神予以填补,不影响整体及使者个人的点数积累。附带一提,这次没换完的点数,下次将调回原值,总不能让吾一亏再亏!优惠都是有期限的,敬请把握良机!

“总之,恭喜应使,你这次可以兑奖的点数不是两千一百点,而是四千两百点哩!可喜可贺可喜可贺!”

青年愣了一会儿才回神。晋……晋级?居然有这种事。幽凝级晋升为万劫……等等,合着等级是以妖刀来命名的,这么说来一共有五级?

“是这样没错。”羽羊神解释:“幽凝升万劫是最快的了,个人点数累积到两千点就行,基本上是个人就能升到,不过你们这届有点……唉。万劫升赤眼慢些,要一万点;赤眼升离垢是五万,而离垢升天裂则是廿五万。”

应风色还没醒神,喃喃道:“廿五万……有人拿过这么多点数的么?”

“有啊,每届都会有天裂使者,这很常见的,我都不好意思拿来说。”羽羊神道:

“应使不妨想像一下,若这回降界诸位都带著称手兵刃,穿着防御力卓著的软甲,负责急救的人药物备便,而且效果还好得不得了;食物、饮水,乃至于各种工具,无不整整齐齐应有尽有,甚至能创建阵地和补给点……会死忒多人,拿眼下这少得可怜——吾是说其他人——的点数么?”

应风色全没想过这样的事,不禁无语。

羽羊神指他左臂的破魂甲。“你若觉得那个已经很感人了,早晚要死在仪式里的。那是最基础的配备,提供给吾等尚不知能不能用的人,是进入降界神域最低的门槛,要靠它完成高等使令,简直是痴人说梦。

“龙皇陛下的恩赏可不白给,祂要的是最勇猛的精兵,给予最出色的装备和武器,是足以纵横五道、睥睨东洲的那种强大,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玩儿!

“吾建议应使稍稍克制,别拿珍贵点数换了传说绝学。《金甲旋龙斩》和《紫煌鳞羽缠》的确很厉害,半点不假,但按吾所见内容,确信应使在下次仪式打开之前,肯定练不出名堂,但,你要赌下回的任务是否仍一样简单,或还有同样的好运气?”

不愧是羽羊神,足够狡猾,把最没用的武功目录放最前头,尤其是内功。

武功对应风色的吸引力一开始就不大,除羽羊神前头提过的理由,最重要的关键祂故意略去不说:谁能保证此间的武功秘笈没问题?以这批奇宫弟子的年纪和阅历,不具备从字里行间鉴别武学真伪的能力,包括应风色自己在内。

贸然换回的秘笈无法习练也就罢了,万一有什么饮鸩止渴的缺陷,或自行练到走火入魔的境地,可不是被骗那么简单。

被斩龙甲和洗鳞功勾走的魂儿总算归位,应风色淡淡笑道:“既如此,羽羊神可否给我其他的目录,譬如武器、丹药,还有不好归类的那种?最后一项我尤其感兴趣。”





应风色不太确定花了多少时间,但从开始感到饥饿来看,起码有大半个时辰,身边卷轴堆得像小山一样高。

羽羊神说得没错,武器装备的兑点门槛的确高得多,能看的武器至少要六百点以上,护甲更是昂贵,千点以下的应风色几乎看不上眼,这也符合羽羊神的“适用性优先”原则:刀剑兵器还得上手,护甲头盔穿就行了,当然更有价值。

他们被弄到白城山打开降界时,除了破魂甲身上就只一套衣服鞋袜,合理判断“人世”的东西是无法被带进来的,只有用点数换的才会出现在仪式里。应风色不习惯着甲,况且根据经验,使令的分布距离并不短,穿着护甲跑上跑下活像王八驮石碑似的,徒然消耗体力,万一不得不舍弃,那又更蠢了。

据羽羊神的补充说明,换来的东西,除非被吃掉、抹掉、消耗掉,其余都能再扔回兑奖池里,折回原价值的三成点数。太轻易更换的话,本身就是种浪费,谨慎挑选配点才是正途。

应风色至少还需要一柄称手的剑傍身,筒匕既不好用,又怕损坏,并非理想的防身武器,护甲就不必了——才这么想着,忽翻到一件有意思的物事。

题为“紫苑鳞甲”的护甲,从图上看更像是一套中衣,既无甲冑的模样,也没有软甲缀着甲片的感觉,是叙述里出现的“应龑”二字攫取了应风色的注目。

据说这件紫苑衣是应龑聘请巧手匠人,以天镜原独有的雪蛛丝编织而成,赐予宠妾,防御效果直逼龙王七成功力运使的《紫煌鳞羽缠》,十分惊人,故须索价一千点。

他倒不是对龙王爱妾的原味内衣怀抱热情,除了换不下手的斩龙甲、洗鳞功皆为应龑所出,不免有些爱屋及乌的感情,轻巧的软甲也是防御上的首选。这件紫苑衣连甲片都没缀,不晓得怎有脸带上“鳞甲”二字,但肯定够轻。

重点在兑换价格,应风色直觉必有蹊跷。

有应龑七成功力的《紫煌鳞羽缠》防御效果,份量轻巧,原料又是极其贵重的镜原雪蛛丝,更别提历史文物的价值——以应龑的身份地位,有过的女人该是多不胜数,但其中有一位姬人却影响了整个东海武林,乃至天下的命运。卷轴的说明特别强调了“宠姬”二字,明显就是引人往这个方向联想。

当时的奇宫之主,是整个鳞族五郡七姓的魁首,连勾龙氏都尚未分裂流离,故有七大姓;宫主以下,尚有宰辅,犹如封国的国相,地位亦隆。

奇宫宰辅玄象担心鳞族被应龑的野心所累,苦劝未果,反招猜忌。应龑不想承担杀害重臣的罪名,遂命玄象采集五方精金,铸造一口可堪屠龙的绝世神兵,打算于呈兵之际,诬他图谋不轨,借机除掉隐患。

所幸精金难得,纵有大匠执锤,却无法将质性不同的材料熔于一炉同冶,铸兵的时程一拖再拖,功成无期。

玄象何尝不想反戈一击,但没人比他更明白《金甲旋龙斩》和《紫煌鳞羽缠》的可怕,应龑绝不是外表看起来的那样自大傲慢、粗鲁狂暴,这两门武功隐藏着匪夷所思的质性变化之谜,刚柔、攻守、有无……仿佛随时都在改变,永远与上一次见到的不同,恁谁都杀不了他。

辛苦拖延而得的宝贵时间正在点滴流逝,终于玄象想到一个异想天开的办法。

他将最宠爱的小妾称是庶生在外的幼女,献给应龑。能歌善舞、多才多艺,又拥有倾世美貌的妙龄少女,毫不意外地掳获了龙王的心;这位在奇宫历史上没有留下名字,仅以“姬人”、“嬖妾”等轻蔑之称散见于断简残牍间的女子,对龙王和其他人隐藏了她真正的才华——一双足以看透世上所有武功理路的眼睛。

屠龙神兵的铸造整整花了七年才完成,为了隐藏这个秘密,玄象杀了铸兵的大匠,诈称他失败逃亡。他还没有等到胜利的角声吹响,不能轻举妄动。

两年后,当年的妙龄少女、如今已是两名可爱男孩之母的宠姬捎来消息,她钻研透了斩龙甲和洗鳞功的秘密,并在蝉翼般的薄绢写下破解法,龙王的护身符已然失效。少妇唯一的请求,就是事成后,能保下自己的爱儿骨肉,玄象答应了她。

应龑并未举行开锋大典,他需要这把剑来料理难缠的敌人。

曾经与他并称“十绝”的九大高手受公孙氏唆摆,削除了应龑的十绝名号,改纳另一个跳梁小丑于内。龙王无法忍受此等羞辱,决心让他们付出代价。

玄象灵机一动,把绢书交给十绝,借刀杀人。

激战的结果,却是以应龑杀掉海天十绝作结,玄象认为宠姬欺骗自己,遂杀母子三人,举山反叛应龑,自立为主。痛失宝座和挚爱的应龑疯狂开杀,杀到五郡俯首称降,退出这场斗争,玄象出身、也是支持最力的勾龙氏甚至失去领地,幸者仓皇出逃,从此离乡背井,再没回来过。

应龑单人孤剑杀上龙庭山,斩玄象于玉座,屠尽涿野玄氏至最后一名婴孩,无止宫内外没留半个活口,最后再一把火烧了通天壁。人们只记得他在烈焰中时而仰天哭嚎,时又狂笑不止的身影,由应氏王族世代承袭、政教武力三者合一,犹如鳞族的国中之国的奇宫至此落幕。

多年后,再出九脉的新一代高手们创建起新的奇宫,合议而治,宫主不过是名义上的共主,与山下五郡六姓保持既亲近又疏远、依存而不并吞的微妙关系,许是这段惨史的遗教所致。

由龙王应龑亲赐、这名祸世红颜穿过的紫苑宝衣,在应风色看来,怎么也该值两千点吧,看过堆成小山的宝物清册之后,他对自己的眼光判断有起码的自信。千点就能入手,实在令人忍不住想换来瞧瞧。

应风色看中一柄由西北玄鼎派打造的沉水剑,刃长两尺八寸,箍铜的花梨木鞘既结实,份量又不重,还附赠鞣革束带,可供肩背腰系;这样只要一千八百点,委实令人心动——自从在杂项目录随便翻到一条蹀躞带都要几百点,应风色突然明白好赠品有多重要。

他还想要一柄厚背长匕,或者形制略短的短剑也行,重点是棱背得结实,是给左手反持格挡用的,避免用破魂甲挡刀,增加损坏风险。而且匕首类为提高价值,最喜欢附赠系带皮套等配件,这些都非常有用。

有把长一尺二、刃宽两寸余的厚背双刃剑,剑铭“照水”的,很合他的意,因为玄犀轻羽阁所造,虽无籍籍之名,却开价一千六百点,而且连鞘都没有。

所幸杂物目录里有个好东西,叫狍鸮金吞,两枚饕餮纹的镂空铜方格,中间连两根铜青色的长条,摊平看像个“吕”字,方格可撑大缩小,铜条可伸长缩短,能插进扩延范围内的一切双刃剑器,而且附赠系带皮套,只要八百点就好。

加起来刚好四千二,两手的攻防武器就齐了,沉水照水的名儿也很般配,两剑的造型风格虽不尽相同,但都是沉黝的乌深钢色,没什么胡里花哨的装饰,应风色喜欢这种一致的整齐感。

但这样一来,就换不了紫苑鳞衣。还是别在短匕上花这么多,挑把千点以内连鞘带皮套的就好,攒下来的点数换件奇珍来开开眼界?

应风色突然发现,这很可能是整个降界仪式里最难的环节。解令就是解令,求生就是求生,只有努力做到而已,其实没什么选择。兑换奖品可不是这么回事。

“哎呀,其实呢,吾为了避免这种情形,特别提供三选一的服务哩。”

“三……三选一?”

羽羊神拍拍身下的铁箱。“东西一多,出现选择性障碍是很正常的,你以为你是五千年来头一个么?吾就算把所有卷轴搬出来,再让你选个三天三夜,你也下不了决定,顺了哥情失嫂意,恨不得大锅同炒,哥哥嫂嫂一起去。

“所以每回结算,吾会根据使者的点数,提出三个最棒的选择,保证不浪费丝毫,都是挑了绝不会后悔的当季名品。诸位使者只要从三个里头挑一个,是不是简单多了?”





第卅九折





痴水沧浪

为母则强




应风色很想翻白眼埋怨“怎不早说”,无奈理智十分清楚,走过的这条耗时弯路毋宁才是对的,半点也不冤枉。

若非看过所有目录,以及各种不分类的高级品项,他对兑点的定价模式不会有眼下的敏锐,这仅是在不到一个时辰间的改变。现在,光依靠价格,应风色便能大致判断物品有无兑换的价值,或其背后可能藏有猫腻。

杂项目录有很多匪夷所思的东西,如有个叫“龙王筋”的,说是能接续断掉的手脚筋,不但能活动自如,还能运行真气,事半功倍,说得神神叨叨,全是骗子神棍的说帖。这种破玩意儿竟敢喊价两千点。

即使如此,也没有“鉴别之眼”可换。但现在应风色已大致拥有,至少不是一片迷茫、任人宰割的程度。

所以这个“三选一”的大礼包未必诓得了他。

“具体来说,是从什么样的宝物里三选一呢?”

“嘿嘿,不愧是两千……不,是四千点的男人,开口就问到点子上。”羽羊神搓手:“所谓三选一,就是从武功、装备及‘不属此世之秘’里,挑选一样做为奖励。因为是精心挑选,会尽量接近使者持有的点数上限,一次射光……呃,吾是说一次给你们满满的爱,青春不留遗憾!”

应风色不理插科打诨,抱胸道:“请解释何谓‘不属此世之秘’。”

羽羊神按住身下铁箱一转,箱底仿佛装了轳辘也似,飞转如陀螺。

“不属此世之秘,就是在降界神域中才能知道的事。在这次的仪式里嘛,就是这个。”啪的一声停箱掀盖,变戏法似的拈出绣金画卷,正是应风色在问心斋取得之物。

青年摸过怀襟腰带,知绣卷已不翼而飞,不料于此际重遇。

“支付三千点,就能阅读绣卷里的内容,但不能带走它。应使考虑下?”

连想都不用想,你这奸商嘴脸的绵羊头——

虽未出口,半神既有读心之能,羽羊神并腿斜坐,露出受伤的模样,扔回落盖一通旋转,揭开取出部经书来。

“秘密不考虑的话,参考下武功如何?《无向剑敕》,贵派飞雨峰一脉的镇脉绝学,此虽是抄本,内容原汁原味绝不掺水,附赠先代宫主齐物溟亲笔签名……等一下,不是签名是署名。这是他老兄抄的啊,哈哈哈哈。”

“天沧云漠”齐物溟是飞雨峰出身的最后一位宫主,算上担任大长老的时间,是在位最长的奇宫之主。此人于知命之年掌权,以九旬高龄坐化,在位逾四十年,同时也是一手催生物、寒两辈对立的关键人物。

齐物溟试图打破派系共治,做一名太阿在握的真龙至尊,然而并没有成功;为留住权力,他以“代师收徒”、拖延接班、架空寒字辈等手法,延续物字辈大权在握的局面达四十年,最后仍不愿交出大位,蔑称长老合议推举的新任宫主应无用为“黄口尸位”,拒绝与傀儡对行《夺舍大法》的交接仪式。

这一拖又拖了几年,形成山上有两位宫主,但都没有实权的尴尬处境,齐物溟的政令难出飞雨峰,即使在自家派系内,多数长老也希望他能知所进退,不要带着真龙之传回归幽泉,令飞雨峰饱受唾骂;应无用空有头衔,却完成不了仪式,登位大典一延再延,没人拿他当宫主看,待知止观何时斗倒老不死,再换其他合意的人选未迟。大长老何物非支持的幽明峪冰无叶,深居简出不与人交游,派系力量又不足以把持大政,毋宁更符合长老合议的需要。

《夺舍大法》能移转多少魂识尚且两说,唯一确定的是:若非两造皆习此功、心念一同,休说连接神识,抱持对抗的后果,必定同蒙其害。

而独自来到飞雨峰的应无用,不知用了什么法子,终于说服行将就木的耄耋长者,完成大法传承,为横跨三辈、超过半甲子的世代冲突划下句点。初阵即旗帜鲜明地拿下首胜,出乎众人意料,确立了这位年轻宫主出手从容无不中的、同时擅于调和鼎鼐的治理风格。

齐物溟争议虽多,在若干派系还是颇受尊崇,他手抄的《无向剑敕》本身就是珍贵文物,价值不斐。但此功号称镇脉,飞雨峰却不禁人阅,连顾春色、运古色等寄人篱下的附庸也行,盖因门槛不在心诀秘奥,而是内力修为。

“要练《无向剑敕》须有两个条件,其一是奇宫内传心法,据说各脉皆同,这点于应使自不成问题;第二点要棘手些,内力不够,瞧了也是白瞧,不如睡大头觉去。”羽羊神从铁箱拿出一只小巧锦盒,好整以暇:

“这等坑货要价三千,哥哥嫂嫂都不依,加上这枚‘干奠坤筑鸿羽丹’就不一样啦。

“齐物溟本人年少时因缘际会吃过一枚,凭空得到三十年功力,活到九十才嗝屁,效果哌哌叫,堪称剑敕宝!没有这宝贝,《无向剑敕》三百点都嫌坑,这还是算了文物价值……应使也不要?讲究啊。”

无向剑敕的威力无庸置疑,堪称最接近“无剑之剑”的武学,说白话些,就是“指哪打哪”。但应风色毕竟是风云峡的,飞雨峰谁都能进藏经阁研读秘笈,偏他不行;借阅尚且如此,练成还了得?龙庭山怕都给掀了。

况且,羽羊神的丹药不能吃,没有鸿羽丹之助,绝难练就剑敕的无形剑气,白费三千点。

“秘笈也难入法眼,不枉吾把最好的留在最后。”羽羊神连连点头,似乎颇感欣慰,扔回秘笈落盖旋转,“砰”的一声急停掀开,从翻起的箱盖后头抽出一柄剑来,完全是平望顶尖杂技团的规格。

应风色无法否认自己充满期待。

平心而论,绣卷所载他并非不好奇,线索越多,越益于厘清这团诡异乱线,便是虚假的内容,也能透露出重要的信息。但既然号称是龙皇恩赏,他实在很想看看是否确有其物,被卷上几句难知真假的话语蒙混过去,老实说有点不甘心。此乃人性。

无向剑敕的秘笈就更不消说了,还有能增益半甲子功力的鸿羽丹。且不说羽羊神会不会在药里作怪,但这枚丹药在杂项目录和高级卷轴中都没出现,除了代表数量稀少、不予单独兑换之外,显然它与无向剑敕是最完美的搭档组合,才能一举将身价推上三千点。

而羽羊神抽出的那柄剑,委实令人失望透顶。

连鞘剑通体布满鎏金雕饰,看得出年悠月久,当初该是极华丽的,保养得很不错。现今不时兴这种仪剑似的古玉螭朝装饰风格,携以行走江湖会相当考验耻力,适合没什么朋友、又凭实力单身的直男少侠。

最大的问题出在比例上。

圆柱状的剑柄长逾一尺,明显分作前后两节,连接剑首的后半截较前半略细,看似套筒的结构。剑鞘却连尺半都不到,也不是笔直等宽的直剑,而是前尖后窄,犹如狭长的尖铲或衙门问斩的签牌一般,丑到令人想哭;考虑到剑鞘通常做得比所容之剑略长略宽,剑刃恐怕也就一尺半,居然与剑柄一样长。

——这能叫剑么?活脱脱是铲子啊!

羽羊神装模作样擎出,就差没做出“江江”的效果音,未料青年面色阴沉,双手交叉在胸前。不这么做的话,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抢过铲子痛殴这绵羊头一顿,触发什么死亡规则的话就不好了。

“这个……不是,应使先别恼火,你听吾说……这把真是好东西来的,骗你的话,吾立马变成牛头!”变成猪头才叫惩罚好吧,这不连毒誓都不敢发么?“不不不,真是好东西,吾绝不骗人!先瞧瞧,先瞧瞧!”低声下气将铲子捧去。

入手的份量比想像中要沉,但还不到负在背上会觉得累赘的地步。应风色注意到这把剑摇晃时不会发出声响,重心连一丝摇动的感觉也无。

通常剑鞘吞口便有机簧,也不会咬死,盖剑鞘若与剑身完全密合,不免磨钝刃尖,大匠能做到剑尖剑刃不触内鞘而无晃动轻响,那都是价值千金的珍品。由此观之,这把“铲子”确是出于名家之手,非同泛泛。

就不知冚人脑门的手感是不是一样好。

羽羊神显然是打算砌词推销一阵吹的,岂料却遇上了困难。“……糟糕,这把剑叫什么?泥马它没有正式的名字啊!还没命名就被拿走了啊!等一下,那丫头管它叫什么来着?嘶————吾怎么就想不起来了?”

应风色懒得搭理,试着拔剑出鞘,连试几回均无法成功,运上内力都没用,才发现剑鞘与剑锷、剑柄的前半截根本是嵌死的,完全没有沟槽缝隙,意味着这是一柄无法出鞘的剑。

(莫非……真是把铲子?)

这连直男少侠都扛不住,忽听羽羊神道:“应使这样会把自己给刺死的,你须平举此剑,让鞘面对正自己,握得靠前些;左手摁下剑首的暗掣,解开锁扣,然后将下半截的剑柄转入上半截——对,这不是残障人士的友善之剑,得有两只手才能正确操作。”

果然两节剑柄是套筒的结构。应风色依言而为,蓦听“嚓”的一声沉锐低响,宛若撕开厚纸般滑顺,随即一阵齿轮绞扭的机件声,旋转直上的剑柄缩到仅有原来的一半,剑鞘左右各自倒出三枚凤羽形的细长刀刃,鞘尖则伸出一截尺半长短的双刃剑锋,轮廓与鞘形一模一样。

应风色忽想起来,在哪儿见过这柄雀屏一般的奇刃,刹那间,读过的零星片段全联系起来,青年头皮发麻,握剑的右手微颤着,哑声道:“这是……这是‘半程天剑’!是龙王应龑打败海天十绝、屠尽涿野玄氏的杀龙之器,‘半程天剑’!”

“……吾倒是没听过这个名儿。”

羽羊神挠挠光亮脑顶,无机质的琉璃眼珠透着懵。

因为这是仅仅出现在风云峡和通天阁的断简残篇,记录着血腥与教训的禁忌之名。

剑刃全展时,七刃构成的剑屏就像摊平的“半”字,或许是命名的源由,然而理当成就一番霸业的应龑,最终成了杀红眼的刺客与刽子手,良辅玄象摇身一变,成为得位不正的篡逆之人,而为窃取武功机密而来的无名姬妾却因为成为了母亲,无法继续贯彻最初的大义……

在这柄神兵之前,所有人无不中道而殂,最终只走了半程,梦中的理想乡永难到达,徒留无限遗憾。

应风色挥动着孔雀开屏般的异刃,发现伸出的七刃晃也不晃,结构出奇地稳,即使在今日都是无可比拟的精彩之作;重心完美地落在剑鞘——或说鞘形剑壳更准确——前段,运使流畅,但砍噼时又有锋刃的重量可借,即使是形制更单纯的单刀长剑,都未必能拿捏精准到这等境地。

挥动几下,夸张的刃展意外地不甚碍事,撩、刺、砍、削称手已极,仿佛是自指臂延伸而出,本就是身体的一部份。风云峡的弟子很早就不用实剑了,训练要求他们信任自己更甚于外物,应风色从未想过会对一柄剑产生这样的眷恋之感,简直爱不忍释,足足把玩了一刻有余,才按下剑首暗掣,七刃唰地收拢于鞘形剑壳中,机件连动润滑如水,无懈可击。

“看来是它了,应使好眼光。”

应风色腕子一抖,将“铲子”尖端对准搓着手的羊头半神。

用惯之后,他开始发现这两种型态的微妙差异和不同用法:一旦收拢剑刃,半程天剑的重心恰于剑壳的最前端,配上一尺有余的长柄,完全是打击型的重兵器配置,当成斧钺钉锤来使,仍是理想的配重,况且它不算沉,连女子都能施展,一样能发挥打击兵器的效果。

羽羊神不喜欢被杀龙之器指着,仿佛能伤到祂似的。

“不喜欢换就是了,用得着翻脸么?”

“不,我其实很喜欢。七岁以后我就没这么喜欢过外物了,羽羊神说得半点没错,这柄剑真是绝好之物,可惜它并不是半程天剑。”青年定定注视着祂那死物一般的琉璃眼珠,缓缓说道:

“半程天剑最后出现之处,就是现在通天壁知止观的原址,当时叫无止宫,玄象的族人与支持他的奇宫中人,在此被应龑屠戮一空,包括玄象在内。而后应龑自戕于此,一把火将无止宫烧成白地,除了余烬什么都没留下来。

“我手上的这柄剑,既无烧灼痕迹,也未经过修复或重制,否则它的机件运作不会这般完美;机械这种东西很有趣,做好之后只要拆过一次,就不可能完全回复到原初的模样,纵使外表尽复旧观,性能也决计不能。我很想知道,羽羊神为何要造假?又或说,这儿所兑换的一切,全都是假的?”

羽羊神很困扰似的挠着头顶,骨甲发出令人牙酸耳刺的擦刮声,油腻的磁腔满是无奈。“‘半程天剑’这名儿是应使所说,吾说了不叫这个名字,但的确就是玄象采集精金耗时十年、还搞死一堆人的那把,你手里拿的就是正品,绝非仿冒。

“吾不知你从哪里听来的故事,不过那人明显是一通胡扯。涿野玄氏是被应龑杀光的没错,玄象也的确死在他手里,但应龑那人应使不晓得,凭他那个尿性,是决计不会自杀的,他还要扫平六合,取金貔朝公孙氏而代之哩,才舍不得死,更加不会烧了贮有大量兵器粮草的宫殿。哎,那厮俗得不行,真的,就说距离产生美感了,其实是个没心没肺的白眼儿狼。”说得好像认识应龑似的。

奇宫现存的文献,从未完整描述过这一段,毕竟不是光彩之事。

代称玄象的是“玄逆”,涿野勾龙氏业已不存,直称姓氏不妨;提到应龑便只能叫“僭逆”,说的是他以真龙自居,但属于豢龙氏一支的陶夷应氏家门还强大得很,“应逆”这样的说法人家可不依。

应风色从散落各处的零星记载里,拼凑出这段讳史的大致样貌,恐怕连上辈、上上辈的长老也未必比他知道得更多,当中自不乏突兀处,但火烧无止宫几乎是无庸置疑,因为连知止观的落成御碑都提到了这件事,等若由当时的朝廷背书,可信度极高。

当他在剑刃上没见有高温烧灼留下的七彩虹晕,内藏机件又无比顺畅,简直不能再更完美了,便知此剑绝不能是无止宫火场所遗。

“吾懂了,原来是这样。”经过反复诘问,羽羊神恍然大悟,击掌道:

“吾的意思是说:无止宫的确一把火给烧了,宫人也被杀尽,但那些全是支持应龑的墙头草应声虫。应龑这人吸的都不是空气,靠马屁就能活,怎舍得杀掉这帮屁精?自是有人杀了应龑,再杀掉这些无耻帮凶,最后烧掉无止宫,带出这把你说叫半什么天什么来着的剑。”

应龑的武功即使在他的时代,也是最顶尖的那一小撮人,连涿野玄氏都抵挡不了他的复仇怒火,无止宫内谁能反杀此獠?

更何况,斩龙甲和洗鳞功无法破解的、变幻无方的怪异属性,就是应龑身前最难以跨越的高墙,致使海天十绝无功难返,落得身死收场。除非能破解此二绝学,否则——

应风色忽然一怔,慢慢睁大了眼睛。

《金甲旋龙斩》和《紫煌鳞羽缠》的配合转换并不是无可匹敌的,有一个人破解了它们,而将心诀秘奥交给玄象。

那名被派去当间谍的无名美姬。

应风色翻阅史料时,总觉关于她的一切特别突兀:世上或有人天赋异秉,能一眼看出内外功之妙,可能拥有惊人的动态视力,可能对真气的感应格外灵敏,又或根骨奇佳,轻易便能运使经脉……这并非是绝无可能,天才也不限于男或女。

但像这样的人,最终一定会走上练武之路,不可能连半点武功也不会。

那名没留下名字的绝世美姬若是这等奇才,不会没有丝毫自保的能力,毫不反抗地让玄象杀了她们母子三人,也很难想像应龑会对她毫不提防,毕竟美丽的玩物之所以讨人喜欢,须创建在无有爪牙的基础上。

“……所以羽羊神的意思,是那位没有名字的嬖妾杀了应龑,然后将半程天剑带离火场,才没有留下火灼的痕迹么?”

羽羊神挥手道:“什么没有名字,人家有名有姓的,是涿野明氏的小女儿,叫明九钰。挺水灵的小姑娘,韧性也强,就是命不好,唉!”

谎话就是这样,总会越说越大洞,一直逼问细节就好。“既然这位明九钰姑娘破解了斩龙甲跟洗鳞功,为何她交给玄象的绢书,反而害死了海天十绝?难道绢书有假?”

“的确是假的。”羽羊神不知是没听出反讽,抑或顺水推舟,连连点头。“这两套武功都是硬货,根本没什么漏洞,要打赢应龑唯一的方法,就是你也练他的功夫,这样大伙儿就一样贱了,大哥占不了二哥的便宜。

“但一来玄象武功不咋的,估计是听不懂,一门心思只想要破解法,给他别的也没用,二来明家丫头跟了应龑十年,还替他生了俩娃,多少有感情罢,便藏起绢书真本,给了假的绢书,哄玄象先别冒进,待应龑打完海天十绝回来再做打算,怎知玄象转头就跟十绝勾搭上了。”

应风色没想到他还有词儿,说得入情入理的,倒也不易反驳,指出另一不自然处。“之后十绝败亡,玄象知道绢书有假,翻脸不认人,但以明姑娘的武功,至少也能带孩子逃下山去,与应龑会合,或回涿野郡的老家。最终却是母子三人被杀,岂非不合常理?”

羽羊神道:“那是胡说八道了,玄象没杀她的孩子。那俩孩子是在应龑杀上龙庭山当日死的,谁下的手也理不清,那几天吾忙成了狗,一下没留神。所以吾才说你们九渊使者一定要长进,要自立自强!降界一开吾等半神也要干活,总不能老追在你们屁股后头把屎把尿……”

应风色打断了他的叨絮,直指破绽。

“那九钰姑娘的武功若连应龑都不是对手,有她在,谁杀得了她的孩子?”

“……增加吾等的负担。什么,你是说那个呀,明家丫头不在啊。等仪式结束回到人界,俩娃儿已经死了,倒在一地残尸血泊中,还用问谁杀的么?全都不重要啦。

“那应龑约莫还想纠缠,明丫头发起狂来,把所有人全杀了,抱着孩子用召羊瓶召唤吾,说不计一切代价,只要能复活孩子,什么事她都肯干——”

看着青年合不拢的嘴巴,半神才从回忆漩涡中醒来,挥去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怀缅,百无聊赖地咂了咂嘴:

“咦,吾没说么?她是九渊使者啊。那天,她刚达成个人累积点数二十五万点的目标,是史上最年轻的女性天裂级九渊使,也是守关者击杀数的纪录保持人。她当时以及后来创下的纪录,近五百年来没人能打破。

“吾不同意应使说她‘没有名字’。对吾来说,她可是独一无二的明丫头。”





刚刚刷新纪录、换完了传奇神装,从降界神域归返人世的明九钰,才发现家园已成一片浮尸血海,在被召唤离开的前夜还黏着她撒娇、雪玉可爱的两个男孩儿,赫然倒卧在尸堆里,已无气息。

玄象不爱她,应龑也不爱她,他们爱的是她绝美的姿容、曼妙的胴体,床笫间销魂蚀骨诱人以死的身体反应,乃至她不为人知的小小才能,但终归不是她。只是他们并不知道。

孩子给了她全新的生命意义,远超过临盆时的骇人痛楚,连她自己也觉诧异。她找到了在每次诡异而致命的幽穷降界之中,必须完成使令活着回去的理由;她不再逃避现实世界,开始会笑着醒来,即使半夜喊奶的娃儿严重侵蚀睡眠时间,或多或少消损了美貌。

“彻底离开……我是说不再被召唤到降界仪式,需要多少点?”她终于下定决心问。

“五十万。”羽羊神告诉她。“但把这个数儿放在心里之后,很多人就这么死了,他们原本是不应该那样死的。带着离开的念头很危险。”

“我拿给你看。”少妇盈盈一笑,眸里闪着璀璨的光。

“别死了就好。”

“你会复活我么?”

“那也得五十万。”羽羊神笑起来。

明九钰杀了所有能动的、还动着的,为防仍有活物,索性一把火烧了无止宫。这不仅仅是因为仇恨与愤怒,而是半神只能降临在死地,除九渊使者以外的活体须得通通献祭。

然后她击碎了召羊瓶。





“……还有这种道具?”应风色不记得有看过这样的高级目录。“在人世召唤羽羊神能做什么?”

“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。吾能咒杀你的仇家、实现一个有诸多限制的愿望,取走现身处方圆若干内、与召唤之人无血脉关连的所有生魂……对了,还有降下瘟疫。”羽羊神无聊挥手。“召羊瓶是价值一万五千点的顶级道具,应使目前就别想了,存到了自能看见目录。”

“她要召羊瓶做什么?”

“自救与救孩子呗。”羽羊神耸肩。“她到那次结算才换的召羊瓶,且详细问过许愿限制,万一情况不对,约莫想用以离开龙庭山,可惜没派上用场。神域之物多半不能在人世使用,能用的特别贵,破万点的并不是很多,应使勿忧。”

此说合情,应风色找不出明显破绽,其他像是“降界不是说千年一开吗”之类的矛盾,羽羊神则支吾道:“……那是话术啦!说奇宫四百年传承,也不是整整四百年啊,夸张点算什么事?吾要累积万万点,九渊使者又一届不如一届,谁不想千年一开?吾也想休假啊!”自怨自艾个没完,应风色耳朵都快长出老茧。

“……吾想起来啦,是‘半痴剑’!”埋怨半天,羽羊神忽然击掌:

“明丫头管它叫半痴剑,不是什么半程天剑。她后来便不怎么说话了,同剑名倒是一对儿。”

复活一人需要五十万点,且有诸多限制,如只能复活仪式中牺牲的同伴、限制在三轮以内等。明九钰的孩子并不符合条件,但她优异的表现令半神们不得不重新审视其要求,最后以预支点数的形式复活了两个孩子。

“预支……是指她在累积到百万点以前,都不能使用点数来兑换恩赏么?”

“差不多罢,吾并未严厉执行。”羽羊神道:“毕竟高等仪式非常危险,没有好装备是不成的。只要最后能累积到一百万点,中间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。反正也不是没有代价,她终生不能再与孩子们见面,以免唤起哥儿俩的冥世记忆;对一个母亲来说,还有惨过这个的么?”

应风色心弦触动,低回良久,忍不住摸摸鼻子,忽露微笑。

“让我知道好么?不按规矩走的事。”

“应使若能赢取百万点,亦可有商有量。只是现下规则严了,怕要更难些。”羽羊神也笑了,似乎没有先前那么样的可憎,但这肯定是错觉。

“……九钰姑娘的孩子,后来怎么了?”

“可出息啦,都成了大人物,开宗立派,传落技艺,以祖师之名得享香火,如今一个仍有宗祠,一个倒是没落了,也无损其伟大。明丫头该是欣慰得紧。”

“那么她最后……有拿到百万点么?”其实应风色想问的是“是不是死在降界仪式里”,话到嘴边忽觉不忍,匆匆换了个说法。

“没有。”果然羽羊神双肩垂落,轻轻摇头。

“差一点。就差一点。”

看来这便是规则变严、不再容许例外的原因。

“算来是半神们亏了。”青年打算结束话题,免听上整套唠叨。

“……吾倒不觉得。”羊头半神小声咕哝,侧影看来有些落寞。





第四十折





曾梦忽还

相值惘惘




最后,应风色换了半痴剑、没有鳞片的紫苑鳞甲,还有那本《还魂拳谱》,任凭羽羊神说破了嘴也不再更换。羽羊神心疼得要命,仿佛扔水里的是自个儿挣来的点数。

宝衣是上下两截式的中衣与裤筒,却是摊开的版型,并未缝合,材质较棉衣略厚,表面光滑柔亮,揉搓仍会产生厚茧绸似的绉折,一松手即能恢复原状,不留痕迹,十分坚韧。

推测是镜原雪蛛丝纺成的布料寻常刀剑难伤,玄铁精金等异材又不易锻打成缝衣针,索性在边缘轧出圆孔,缀以环钉,然后再穿绳以代缝线,于穿戴者身上缚成衣裤。

如此一来,防护面积大又不致影响行动,还能依体型调整,毋宁更近于甲而非衣,可说是极巧妙的设计,就不知道“鳞”字何解。应风色调整袖子和衣筒,直觉适合穿在衣底,只不知防护力怎么样,心念一动,提起了半痴剑。

“应使如不想要臂腿,卖与吾如何?吾可以放在杂项目录里。”

“能扎穿?”用剑壳尖端在腿上比划了一下。

“保证穿。”应是半痴剑等级太高,入手限定品的感觉贼爽。

“可否向羽羊神借把凡铁试试?”

“应使就非得这般手贱不成么?爱惜装备啊。”羊头半神以爪覆额,可惜怎么也翻不出眼白。“凡兵俗物戳不穿,但该乌青瘀肿的一样不缺,你大爷的锄头、你姥姥的擀面棍,通通一视同仁,往哪儿招呼就哪里疼。

“高级武器包括但不限定,是有可能伤到宝衣的,要不应使以为绑绳子的环钉孔眼何以轧上,拿牙签戳的么?要发挥等若应龑《紫煌鳞羽缠》七成功力的防护效果,毋须这么麻烦,花两百点买使用手册就行。”

“使……使用手册?”居然还有这种东西。

“吾瞧瞧,哎呀真真不巧,应使剩一百点,买不起啊买不起。不如退掉那本没啥用的——”

“不必了。”应风色一把将《还魂拳谱》攒手里,没得商量。他非常确定杂项或武功目录里,没什么价值两百点的使用手册,当中必有蹊跷。即使如此,雪蛛布料抵御凡兵绰绰有余,毋须在细琐处缠夹,反正以后需要再换。

况且,为防有诈,最后还得换样东西。

“我要换杂项目录里的‘越世之眼’。”

越世之眼,兑换点数一百点,说明只有寥寥十六字:“神域大千,庸凡难见,赠君慧眼,灵光乍现。”插图是名持卷夜读的青衫书生。

应风色不相信有什么灵眼,但此物的低廉售价却预示了一个可能的陷阱。

若使者未换越世之眼,带回“人世”的秘笈,极可能全是白纸,羽羊神只要推说“神域之物在人世无法使用”,连秘笈也省了。这是非常典型的郎中手法。

就算有半痴剑、紫苑鳞甲等,青年亦未轻信降界之说。一个库容广袤、历史悠久的暗行组织,或心机深沉计算精密的阴谋家也可能办到,眼见不足为信。

羽羊神沉声笑起来,不是油腻促狭的口气,仿佛回到初轮全军覆没的当下;那是图穷匕现之际,爽快认输的枭狂气度,是令人回味尊敬的对手。“不愧是四千点的男人。容吾提醒诸使;降界的一切,请勿向凡人言说,违者亦死。

“此外,因汝等被吾复活了一次,魂魄穿过幽泉再回到躯壳里,归返人世时会有少许不适,毕竟没什么是毋须代价的,应使请务必撑过去。那么,就下次见了,吾先行告退。”





◇      ◇      ◇





对话的终末印象是一片漆黑。

似是在羽羊神说完的下一霎,应风色便昏死过去,快到没有丝毫感觉残留:没有疼痛,没有药物生效的异样发热或发冷,甚至没有被摩擦过光滑水精的毛皮所殛的刺疼麻痹……什么都没有。

反正不合理之事的清单,已快追上通天壁的山道长了,也不差这一件。

应风色在房内的床上醒来,浑身滚烫,头重脚轻,挣扎坐起的瞬间一阵天旋地转,差点把脑袋摔进秽物桶里,顺势又呕了一通酸水,吐得死去活来。

自上山以来,他没生过这么严重的病,时间感在呕吐、发热,以及浸透被褥的冷汗中彻底丧失。等到能好好同福伯说话,才知从发病起算整整过了五天。

应风色是现今唯一住在风云峡的嫡传,住在这儿的却不仅仅是他而已。

为维护屋宇,洒扫庭除、灌溉草木等,还要服侍本脉传人的衣食起居,应风色有一位管事、一个厨子,六名仆妇与长工;早前还有两名婢子叫茗荷池月,其时茗荷十八,池月十九,都是幼年被卖上山来,专责照顾身体日衰的韦太师叔,老人死后就跟在他身边,十分亲近。

风云峡无师长坐镇,为免风言风语,应风色领了青鳞绶不久,召来荷月二婢细说分明,给了笔极丰厚的奁资打发回乡。双姝哭着不答应,最后是福伯一拍桌顶,难得发怒:“你们就不怕败坏公子爷的名声么,存什么非分之想!”两人才没敢再说。

应风色其实很舍不得。倒非贪恋美色,那会儿他才刚满十五,压根没想过那种事,只记着她们对自己的好,感觉像与家人分离,心中甚是难过。

但他将来是要做宫主的,注定不婚无子,流连花丛无有好处。万一婢子有身,必得下山打胎,经常就这么母子双亡不说,少不得还要留下话柄,日后竞逐大位时给人扒粪污面,徒增难堪而已。

后来才知茗荷悬梁自尽了,甚至没回家乡,在山下的客栈盘桓大半个月,镇日在牌楼前徘徊不去,游魂也似,后来仍想不开,悄无声息地结束了花样年华。

福伯接到通知,下山为她料理后事,回来后人就变了。不是什么剧烈激进的变化,就是过往总不自觉笑成眯眯眼的那个部分坏掉了一般,常对着空荡荡的屋舍发呆,好像能听着残留在角落里的银铃笑语,久久难以自拔。

应风色没法安慰老人。他不知怎么开口,也无法判断茗荷是因为福伯的话才自尽,抑或怯见故里家人,不想离开早已生根的龙庭山……但她们终归得走的。困于自责的老人令少年难以依靠,逃避加上失望,就这样错过了说开的时机,现今也没必要说了。

病倒的不止应风色一个,诸脉皆有灾情,一度传是瘟疫。他昏迷的第二日魏无音便匆匆赶回,长老合议在地宫里吵了一天,最后查出是“留魂香”惹祸。

“留魂香”之名挺吓人,就是种长得像、吃起来也像鸡油蕈的菌菇,香味极浓郁,质嫩而口感细滑,格外吸油;与精炼的鸡汁鸡油同烹,吸饱油汁的蕈伞入口迸鲜,能教人把舌头给吞下去,是颇为金贵的食材。

山上厨子同人买了一批北方来的留魂香干货,却不知在乌城山以北产的这种香蕈,入秋后会发生变化,形成剧毒,如冬虫夏草冬日为虫,夏季成草,质性截然两样,南方出产的却不会。故北关留魂香蕈最迟八月前必得采收,晒干贩卖,工法好的价钱未必便低于鲜蕈,毕竟滋味经日晒浓缩,更能吸汤,料理方面更有发挥的余地。

这批留魂香个头肥大,香气极浓,偏生价格甚平,龙庭山上几处名刹的香积厨用了无不大受好评,也没出什么事情,最后连奇宫各脉的后厨采办都掺和进来,不料里头竟混进毒蕈,酿成巨灾。

九脉算起来有几十人受害,死的五个全是年轻人,夏阳渊的林泉色,拏空坪的李锡色、冯钘色赫然在列;薛胜色在飞雨峰后山的一处断崖下,被发现摔得颅碎肢折,惨不忍睹,推测是在山道上毒发昏沉,失足所致。

唐奇色行踪不明,这位旧日次席长年沉溺杯中物,拿了钱就下山喝酒,传言说他嗜赌爱嫖,经常在山下闹事,盖因大长老一味容忍,旁人也不好说什么,消失十天半个月都不算事,闹出事情便知下落,故无人找寻。

夏阳渊的另一位师弟关洛色正放省亲假,老家位于陶夷郡北方,距离甚远,算上往返大概一个月后才回,问不出更多消息。

蔚佳色在当中最特别,他非是放假省亲,而是直接被家族召回,走得很急,来使同惊震谷闹得不甚愉快,缘由却无从知悉。应风色终于明白高轩色在降界中何以如此失态,对他来说,蔚师弟本是失而复得,谁知又在眼前失去。

从降界生还的使者们,病得又比其他人更重,应风色算起身早的了,在榻上躺足三天,才终于踩落实地,整个人轻飘飘的,果有再世还阳之感。

魏无音知他清醒,翌日即走,“避不见面”这事上师徒俩倒有默契。福伯这几日于诸脉间打探消息,看是察觉有异的,但终究没问出口,只如实回禀,再依言而去。

应风色机警地未探活人——只消没上罹难名单,便知他们活得好好的——福伯就算生疑,倒不致烂嚼舌根,倒是他几番试探,暗示福伯有无看见一柄怪剑或奇怪的穿绳布料,老人一径摇头。

(可恶,被那狡诈的绵羊头诓了么?果然是江湖郎中!)

理性上可说是想当然尔的结果,应风色却掩失望。那可是半痴剑啊!

直到福至心灵,目光停驻在角落一只带锁橱柜上。

身为星拱之月、多年来风云峡唯一的主人,应风色的私人物品始终收藏在如此显眼处。母亲打的锁片、陶夷家中捎来的财宝,叔叔的字帖、坛舍府库中搜出的武功典籍,还有几本风月图册……差不多就是青年的全副家当,一眼便能看完。

应风色强支病体,从抽屉中取出钥匙——没错,有钱人的思路就这样朴实无华且枯燥——扶着桌椅屏风打开柜门,中间层架的显眼处,叠着两只扁狭锦匣,匣下压了部黄旧的薄册。

《还魂拳谱》。同降界所见一模一样,看来是没法验证有无“越界之眼”的区别了,但长七寸宽四寸、厚不过两寸的锦匣肯定装不了剑,他怀着既忐忑又狐疑的心情,打开最上层那只。

锦匣的红绒内衬里,真嵌着半痴剑——长五寸,通体淡青,以硬玉雕成的小剑维妙维肖,取材自未展羽刃的型态,细节无不纤毫毕现,精致非凡。

这是个恶劣但极其用心的玩笑,可惜应风色笑不出来。

内心涌现的巨大失落无疑令青年倍感挫折,他甚至希望能回到降界神域,多握握那柄属于自己的、手感无与伦比的罕世神兵,才能深刻地记住拥有的感觉。

“……可恶!”回过神时锦匣已脱手掷出,摔落地面,发出巨大的声响。

左厢传出披衣下床、推门而出的声音,烛光一路摇至,开门时福伯见得室内景况,讶色一现而隐,却只躬身颔首,弯腰拾起地上的锦匣玉剑放在床头,哑声道:“老奴扶公子爷回榻罢,再歇会儿。”

“不用,我自己来。”应风色扶柜而立,并未动作。他不想让下人看见自己步履蹒跚的模样,即使是福伯也一样。“我好得差不多了,毋须贴身照看,明儿回自个儿院里睡吧,这几日辛苦你啦。”

福伯迟疑了一下,终究没说什么,躬身道:“老奴明白。老奴告退。”

茗荷池月下山后,他院里就没有别人了,反正也不需要服侍,身边没有眼目窥看,对于成长中的少年毋宁更自由也更方便,梦遗更衣不致难堪,自渎毋须提心吊胆。

应风色听老人褪鞋上榻的窸窣声落,刻意再等上十数息,至低沉的鼾声漫荡迤逦,才慢慢扶着墙上了门闩,倚坐于榻。

昏迷几日,靠下人一点一点喂着鸡汤肉粥,体力甚衰,便有内功底子,怕还要一阵才能次第恢复。软弱的投掷未能摔坏玉剑,但锦匣发出的空洞巨响就很有问题了。

应风色检视匣子,果然发现了夹层,撬得几下打开内衬,取出卷成一束的丝绢来。那绢子薄如蝉翼,几可透光,材质却颇为坚韧,应风色总觉与紫苑宝衣有些类似,只是更轻更薄,或许就是经纬罗织数更少些的雪蛛绢布。

丝绢全展近九尺,一面写满蝇头小楷,应风色就着烛光细看,绢头题为《风雷一炁》,开宗明义曰:“圣人云:‘欲链真仙日晶魂,先觅玄源造化根,后立坎离为匹偶,始交情性合乾坤。’故性命同源,不可偏废,合修并进,神炁风雷。”其下教人锻炼心魂,巩固元神,是为性功;而练气修体,合于大道,则为命功,竟是部内功心法,字迹娟秀一丝不苟,应是出自女子手笔。

粗粗看了几段,很难判断高明与否,但于命功的修练上,通篇所言俱是二元对立的转换,如刚与柔、动与静、阴与阳,法门时而软功内壮,时而硬功外壮,变化剧烈到有点随兴任意之感,就像说着说着忽然使起小性子来,完全不讲道理。

专练阴柔劲力兼有阳刚之威的武功不是没有,练法就没这么糊烂随便的。这是练武呢,一没弄好是要伤筋折骨赔上性命的,你以为是逛街买衣服?

——“你”?

越看越恼火的青年,被心底本能涌上的吐槽吓了一跳,这种强烈的与异性对话之感绝非是因为绢秀的字迹,他想起在哪里听过类似的事。

史上最高累积点数和守关者击杀数的纪录保持人,最年轻的女性天裂级使者,应龑和玄象生命之中最重要的女人,涿野明氏的么女,容颜倾世、惊才绝艳的明九钰明姑娘!

这如果就是那份改变历史的“绢书”的话,那么这门《风雷一炁》,就是总结了《金甲旋龙斩》和《紫煌鳞羽缠》两大绝学的究极之解,是被明九钰藏起来的真本!

应风色浑身颤抖,若非病愈的身体虚乏无力,直想跳起来欢呼三声,捧绢书绕整座风云峡跑上几圈。

但羽羊神不会这么好心,平白送出如此大礼,除非锦匣藏书一事祂并不知晓。或者……丝绢上有什么机关,可能天亮之后会忽然消失,又或“越世之眼”限阅三次,尔后便再也看不见之类,总之就是先把人拱上高峰,突然又狠狠摔落的可怕算计。那绵羊头就是这般贱格!

想起得而复失的半痴剑,应风色心还在滴血,强支病体坐到桌前,摊纸研墨,就着灯烛,开始誊写明姑娘创制的《风雷一炁》,除留下缮本,以防羽羊神使什么黑手,更为一字不漏将内容牢牢记在脑海里。

全书洋洋洒洒九千余言,直抄到福伯敲门,发现天已大亮,让福伯把早膳搁在廊间,之后的餐食饮水都用食盒贮装放在外头,无事休得打扰。

过往他闭关练武经常如此,老人不以为怪,应声而去。应风色将抄妥的部份摊晾待干,绢书收回夹层,锁入橱柜。第二只锦匣内,装的是块打了环钉的雪蛛布,材质与紫苑衣一模一样,虽附系绳,但小到只能缚于掌心,恶质的程度毫不亚于半痴剑的硬玉模型。

青年在心里诅咒了羽羊神不下五万遍,祝他终年羊乳不断、胎胎九羊之类,这才收拾心情,好生研读抄本。

“体虚不练功”是常识,内息既分文武,适合疗伤养生的文气和追求杀伤力的武气大不相同,体衰之时硬练武气,将在功体留下各种难以预料的隐患,如过湿的泥坯不利塑形,两者是一样的道理。应风色索性先跳过疑窦丛生的内功,只看修练心识的部分,这一看便看出况味来。

与其说奇宫是修习性功的大行家,不如说天下五道正邪门派之中,能像指剑奇宫把心识独立出来修练,如同内功外功等科门的,直是凤毛麟角。故《风雷一炁》开篇论心神和肉身合修,立即攫取应风色的眼球。

内功无论何门何派,大抵不脱“练精化气”、“练气化神”、“练神还虚”,乃至“还虚合道”四境,差异就在“神”之一字的解释上。

多数门派解作神而明之,是指技艺精湛到了某种境界,会以常理难解的形式显现,或特别快、特别准,力量之强难以抵挡,又或金刚不坏入圣超凡,不一而足。

但明九钰以为这种说法太过虚渺,无法得到一致的通说,而大道应是有准的。

她将“神”字解作心识,“练气化神”不代表神的位阶高过了气,而是须将两者互相化用,合而为一,心识与筋骨、真气相结合,现实界对身体的限制将逐渐消弭,快到能如想像之快,强到能如想像之强;心才是自身能力的疆界,而非寰宇六合。

跨越这一步,而后“练神还虚”——只消打开心的限制,就再没什么能阻止你了。

所以性功——也就是心识——的修练占据了一半以上的篇幅,甚至还多过内功法门。她将心识修练明确分作七个阶段,以七魄来命名,起于〈臭肺〉,终于〈尸狗〉,比起内功篇章的随兴,这部分倒是严谨得多。

九钰姑娘不好空论,各派教人冥想趺坐、尤其道门心诀常见的“一点灵光”、“复还太虚”等全未出现,〈臭肺篇〉只教五种方法:先生贪恋而断贪,复生恶念而断恶,后生执着而去执,三者循环;修练者以细数呼吸之法沉入心识,每三百六十息成一周天,初时吸吐间兀自能察,遁入念想之后,呼吸与意识将次第分离,迷离境中的时间流速或与现实不同,然而毋须恐惧,以啸法阻断纷至沓来的心魔,即可脱出。

应风色反复研读,忽觉〈臭肺篇〉五法与佛门声闻乘的“五停心观”近似,断贪为不净观,断恶为慈悲观,断执为因我观,以呼吸吐纳控制入神则为数息观;而阻断心魔的破疑啸法,当是借鉴念佛观而来。

鳞族历经三宗共治时期,保存了大量的佛门典籍,所知与今时杂入当地土人信仰的东海佛教未可同日而语,应风色在风云峡和通天阁都翻过声闻乘的经书,当中并不包括武典。

自声闻乘最负盛名的“大日莲宗”消亡后,江湖上已罕见其武学。莫非九钰姑娘同莲宗有什么牵连?可惜绢书没有更多线索,此疑终是不了了之。

〈臭肺篇〉步骤清晰,理路分明,简直像是食单菜谱,甚引庖人技痒。横竖应风色也在调养身体,练不了内外武功,于是按图索骥,体会下别派的心识之术。

夺舍大法教人入虚静、返照空明,万一失败,大不了坐着睡上一觉,但〈臭肺篇〉可完全不是这么回事。

生贪、生恶、生执着,按应风色的理解,就是回想人生污点,什么恶心挑什么来。他试了整晚,却无法如绢上所述,“沉”入某个回放似的迷离境中,只觉无比烦躁,参杂着满满的自我嫌恶,开始怀疑《风雷一炁》又是另一个精心但恶劣至极的玩笑,恍惚间沉沉睡去,忽来到血海滔天的通天壁。

惨变后头几年,他夜夜都梦到那一日的可怕情景,总是从恶梦中流泪吓醒。就是从那时候起,荷月二婢在福伯的默许下搬进院里,茗荷甚至有段时间就睡在他房里,主仆仅有一屏相隔。

应风色曾于寐惊后,趴在她俩绵软温香的奶脯间嚎啕大哭,也曾因恶梦失禁,尿湿了被褥底衣,命少女们万勿声张,忍着夜寒刺骨在井边搓洗……有那么一瞬,在做成送二婢返乡的决定后,少年忽有松了口气的解脱之感,再没人知道领青鳞绶的长老有过那样不堪的过往,她们远在与龙庭山恍若两个世界的家乡重新展开另一段人生,跟投胎没甚两样,前尘往事一笔勾消,落得干干净净。

而如此肖真的通天壁,是多年以来所仅见。

乌红、臭气、哀嚎,还有唐奇色那撕心裂肺的惨叫……清晰得像是重临现场,应风色感觉自己失禁了,然后才意识到这绝对是梦,却怎么也醒不过来;千钧一发之际,忽想起还有啸法。

青年从浇灌全身的如潮血瀑中睁眼,惨状忽尔消散,只余一身冷汗。

(有用……这真的有用……不是……不是骗人的……)

他迷上了遨游幻境、似假还真的感觉。幻境渐渐脱离现实:他看过茗荷悬梁的情景,看着原本楚楚动人的美丽少女容颜枯藁,仿佛被汲走了生气,睁着流泪的空洞眼眸把尖颔塞进衣带环间;看过奚长老和岁无多在渔阳抵御阴人;看过叔叔重回阳山,再掌龙庭;他甚至看过鹿希色裸裎娇躯,如春宫图中所描绘,在身下婉转娇啼,温顺得像头娇柔的兔子……

依靠〈臭肺篇〉五法,短短七天内他已练到想进即进,想出即出,那种心念一动顷刻万里、所历无不真实已极的感觉令他深深着迷,应风色废寝忘食修习着,仿佛怎么也停不下来的自渎。

高亢剧烈的精神活动,终于冲破虚无飘渺的识界,直接对肉身造成反噬。

应风色正沉迷于女郎的艳姿中不可自拔,心神与躯体的链接像被什么中断,从虚境中陡被抛回,五感兀自倒错,却觉全身经脉阻滞,有团火焰在下腹间灼烧般疼痛,而无法动弹,遑论发出声音;胯间阳物硬如握拳婴臂,狰狞昂起,似欲撑破裤布,又像胀满的鲜血被掐挤至极,即将爆开。

(……走火入魔!)

应风色没想过自己会这样死去,更不敢想像这般难堪死状,会受到何等耻笑,以致没留意有人推开门扉来到身畔,回过神时,腰带衫袍俱被解开,来人撕开了他的裤头,一把捋住滚烫弯翘的怒龙,凉滑细腻的肤触熨贴着青筋暴起的杵茎,几难满握;应风色痛苦稍减,忽然嗅到熟悉的发香。

“……你可真会玩啊,麒麟儿。”

嫩薄的樱唇微微扬起一边,角度虽小,嘴角却有个细折子,讥诮涌溢之余,又予人精巧绝伦之感。

鹿……鹿希色?他一下无法判定是幻是真,杵茎上的快感却再真实也不过,女郎微凉的腻润掌心滑如敷粉,套弄时若即若离,刮得菇伞般怒张的龟头外缘酥麻已极,快美在转瞬间飞快积累。

应风色越来越相信这不是幻境,忍着酸爽勉力凝眸,眼前的女郎却与降界时一身劲装不同:梳着高髻,簪着玉钗,湖色对襟上襦露出小半截绀青色的绸缎诃子,绣滚的银边儿起伏剧烈,裹着饱满莹白的双峰。

近距离一瞧,发现她鼻尖和乳肌沁着密汗,小脸蛋儿红扑扑的,那种想笑偏又莫可奈何的模样,是幻境里怎么也想像不出的风情,青年再难忍耐,喘着粗息虎吼一声,浓精喷薄而出。

鹿希色猝不及防,总算及时一仰,让过粉面圆颐,势头猛烈的阳精在两人间划出一道乳色长泉,溅了女郎的奶脯和绀青诃子上一片,厚浆稠挂滴之不落。鹿希色低呼道:“好烫!怎地……怎地这般烫人?”伸出指尖,半试探、半好奇地抵着乳上白渍,轻轻画圆,甚至忘了松开怒龙杵。

应风色射得头晕眼花,精浆似有无数颗粒,刮得马眼又疼又美,身子忽又能动了。见女郎拈着纤纤指尖、拉开一道垂坠液丝,蹙眉侧颈的模样难绘难描,阳物未见消软,欲火又熊熊燃起,猛将她扑倒在榻上!





(第五卷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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