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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百零一折





翻飞下林

落叶秋惊




鹿韭丹快步走在回廊间,一贯直挺的鹅颈背脊,突显出那对玲珑浮凸的饱满双峰,毋须揽镜,她也知自己神采奕奕。

女郎腰上是件滚银边的茜色锦缎诃子,下身的胭脂叠纱裙深浓沉艳,外披的大红长褙子便缀了两道黑底彩绣宽襟,远看仍是一身火红,只腰间银带和裙底乍现倏隐的白绸短靴,是鹿韭丹自己钟爱的单品。

她是为显出一派掌门威仪才搭的褙子,以鹿韭丹的审美眼光,当知衣柜里任一件薄纱大袖都更美丽飘逸,要不她私心偏好的束袖短褐搭配裤靴,也颇能以飒烈衬阴柔,尽显女子身段之美——这还是从主人身上学的,尽管主人自身似无所觉,对漂亮衣裳、梳妆髻发的兴致远比不上她们这些底下人。

但迎仙观眼下需要的不是这些。虽然她们已失去最柔媚迷人的那朵娇花,并非不缺艳色。

降界结束后的这三个多月,可谓是自鹿韭丹接掌玉霄派以来,最难熬的一段。

鹿韭丹同冷月四刀的往来还只在台面上,事后大清河派遣人探过口风,毕竟没证据显示玉霄派涉入四人的离奇失踪,只能不了了之。

但奇宫无论实力地位,都不是大清河派、冷月四刀可比。

虽然西山使节团迅速与龙庭山达成默契,不动声色地以替身瓜代质子,免去驿馆内刀剑相向的窘迫危机,但指剑奇宫对燕无楼的失踪断不可能不加闻问,即使庄园一把火烧成了白地,什么也没留下,暂时还没有人把两案联想在一块儿,然而燕无楼与媚世过从甚密,却非无迹可寻。

万一那厮并未全听媚世摆布,在夏阳渊留下若干蛛丝马迹,奇宫迟早要找上门来,讨个说法。

届时就算跑得了,“玉霄派迎仙观”的招牌再用不得,主人与胡姑娘多年的经营化作泡影,谁担待得起?便为媚世,她也不能放任事态糜溃如斯。

鹿韭丹已练习到能面不改色提起她,不让人瞧出心旌摇动,直欲滴血,但媚世的面孔掠过心版的瞬间,仍教她久难平复,不得不驻足抚胸手扶檐柱,慢慢调匀呼吸。

“这时候,数数儿是最好的。”

胡媚世总是似笑非笑,说什么都是云淡风轻浑不着意,从她俩还混迹街头、饿三餐饱一顿时便如此。难怪是她继承了胡姑娘的名字身份,没有人能比媚世扮得更空灵出尘,宛若原主。

“数数儿最简单。先从简单的做起。”

一,二,三……十五、十六、十七……

你什么时候能再拍拍我的肩,说够了韭丹,数到这儿就好?

“……掌门人好。”

清脆的少女喉音将女郎唤回现实。鹿韭丹从容抬头,见是两名慈幼院的丫头,却从悬壶局的方向来。这些在院内长大的女孩,平日跟着弟子们帮忙打杂、照顾年幼的弟妹等,还没有正式登堂传功、领受花名,简单说就是尚未决定将来要分配到哪里的储苗,也不忙着盘问,颔首微笑:

“好,都挺精神。怎地不见其他人,只剩你们两只小猫?”

她在迎仙观向是少女们倾慕的偶像,有人敬佩掌门人武艺高强,深受邻里乡人敬重,定下了追随仿效的志向,也有纯是欣羡、爱慕掌门人美貌的。

少女们得她回打招呼,难抑雀跃,听掌门人语出诙谐毫无架子,幸福得快要昏死过去,叽叽喳喳争着说:“今儿苏师叔升堂问诊,都喊去帮忙啦。玉骨姐姐让我们别待太久,还得回院里帮忙做饭。”

鹿韭丹噗哧一声,赶紧抿住笑,见两小瞠目结舌,一本正经道:“那还是听玉骨姐姐的,吃饭最大。”冲她俩眨眨眼睛,这才迈步前行。身后爆出少女们的惊呼窃笑又急急抑住,麻雀似的欢快低语渐行渐远,终不可闻。

鹿韭丹明白小女孩的花花心思,媚世总嫌她不够庄重,也纵容她偶一为之,当年她们瞧主人和胡姑娘就是这模样。

但苏芳好——丫头们口中的“苏师叔”——也摆谱过了头,鹿韭丹几能想像她好不容易摆脱慈幼局,取代媚世坐于堂上,欣受求医百姓簇拥呼告的那份得意,莫名地厌恶起来。

苏芳好原也是胡姑娘栽培的替身之一,但武功医术、见识手腕与媚世差太远,胡姑娘岂能容忍如此平庸无能的“半身”?而媚世和被栽培来扮主人的自己不同,一直都是最出类拔萃、形神兼备的“胡媚世”,就连与她竞争的对手也无话可说。

鹿韭丹总想着她俩终要被拆散,主人会拔擢一名更合适的“鹿韭丹”与媚世搭档,用以行走江湖,不料主人却选了她。为此鹿韭丹愿为主人死,就和媚世一样。

被淘汰的苏芳好去了慈幼院,其搭档白芳瑶则留在风花晚楼,如今也是独当一面的“白姨”了,甚受胡姑娘倚重,非是苏芳好这般高不成低不就的半吊子可比。鹿韭丹一直以为白芳瑶最终会成为“鹿韭丹”。

降界开启之夜,玉霄派的九渊使正是在苏芳好的眼皮底下被人弄走,无论驿馆中的鹿韭丹,抑或庄园里的胡媚世,都无法监控百里外的迎仙观,这是谁的失职一目了然,根本无从抵赖。

虽说以羽羊神之能,不该寄望苏芳好能阻止阴谋家,事实上当她察觉有异,也立即飞报主人和胡姑娘,才能及时追索。但苏芳好这般迫不及待取媚世而代之,径以玉霄派的二把手自居,其人其行也够令鹿韭丹恶心了。

(你没觉得自己有责任么?对于那些个回不来的人——)

心情沉重的鹿韭丹停下脚步,缓过气来,伸手推开知客房的门扉。

房内端坐的少女迅速起身行礼,没有表情的绝美脸蛋瞧不出心思。少女身高不逊男子,俐落的梅色旅装将窈窕修长的身形衬托得更出挑,肩宽腰窄,浑圆结实的笔直长腿尤其引人目光。

鹿韭丹挤出微笑摆了摆手,拉开板桌对面的长凳坐下。这比对柳玉骨说“你坐罢”或“不必多礼”有效得多。

果然姿容出众的艳丽少女依着平日的习惯掀杯斟茶,双手捧过,也跟着坐了下来,静待掌门人的训示。

鹿韭丹转着粗陶杯子并未就口,其实是还没想好要同她说些什么;胡乱应付几句,嘱咐她远行早归云云,心里又过不去,气氛遂陷入窒人的死寂中。

柳玉骨是她收的头一批弟子,两人相差十岁,连称姑姨都勉强,长姊幼妹或许更贴切些。胡姑娘从没打算培养柳家姊妹做半身,实际上也不合适——除开身长不说,柳玉骨的容貌根本做不了任何人的影子;资赋平平,也非扬名武林的料,更别提那把又臭又硬的拗脾气。

这头倔驴便拉进风花晚楼也做不了花魁,只会得罪客人,平添不必要的麻烦。

对于要把心爱的大弟子送入降界,鹿韭丹曾试图说服主人收回成命,说得主人都有些动摇,最后是胡姑娘拿定主意,至此再无转圜。“她最有机会熬过去,”当时媚世劝住她,不让找胡姑娘求情。“你要相信玉骨。”

鹿韭丹迄今仍是处子,或因她是主人的半身,在这方面受到额外的礼遇,但她知媚世早已不是。关于女子胴体的种种销魂妙处,是媚世手把手的教会了她,尽管如此,鹿韭丹从不敢问她经历过什么,也学着不去忌妒那些得以享用她身子的可恨男子。媚世未向胡姑娘再三求情,定有她的理由。

芳华正茂的玉霄派掌门从回忆的漩流中浮起,放落陶杯,缓缓开口。

“我们都失去了重要的人,就算是这样,我也不会说我能完全了解你的悲痛。玉蒸是好孩子,你带她回故乡去,落叶归根,下辈子莫再漂泊无依,流转于江湖之上。”柳玉骨面无表情地点点头。

养颐家庄园毁于大火的那晚,玉霄派一共折损了三个人,除被羽羊神指为降界目标之一的“紫华痴客”胡媚世,还有担任九渊使者的玉茗、柳玉蒸等两名弟子。事后遍寻火场都没找着三人尸体,也许是烧得不成人形,不知散碎于何处。

幸存的柳玉骨等被主人救回,苏醒后全员伏地,自请死罪,说是在降界中杀伤二师傅,彼时双方隐蔽身份,激战间无暇言语,待发现铸下大错,二师傅已身受重伤,回天乏术。

玉茗是在主屋的混战中为燕无楼所杀,柳玉蒸则到众人在瀑泉小亭外失去意识前,都还跟着小队一起行动,但主人与胡姑娘平明时搜索战场,却始终没找着柳玉蒸,只能认为少女不幸罹难。

以当夜战况惨烈,连被誉为“风云峡麒麟儿”、一路在降界过关斩将的应风色也力战身亡,玉茗和玉蒸的武功算是同侪中的后段,香消玉殒固然不幸,但其实并不令人意外。

鹿韭丹闻报不敢大意,所幸这仍在胡姑娘事先考虑过的各种情况之内,好生安抚后,与苏芳好分工合作,将众姝分隔开来,一个一个单独问话,判断柳玉骨之言大致属实,才回禀胡姑娘,静待主人的裁示。

数日后,少女们被带到观里的密室——她们从不知自小生长的环境里,竟有这么个地方。等待她们的,是一名头戴羽羊盔、身段玲珑曼妙的红衣女子,即使是最眼拙的人,也看得出此人的身形衣品,与掌门人宛若一模印就,鹿韭丹与苏芳好在此人之前,只能恭谨垂首,驯似绵羊。

主人。这两字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浮上心头,无须赘言阐释。

“一直以来辛苦你们了,起来罢。”羽羊盔中透出的声音,与恶梦开场般的兑换之间所闻并无二致,语气却无半点相近之处,明显非是自称“羽羊神”的降界之主。

“我受恶徒胁迫,不得不派你们进入降界,经历煎熬折磨,这是我的无能。”

苏芳好微转向前,翘着兰指抱拳躬身,话头接得分毫不差:“我等之命,俱是主人所赐,就算肝脑涂地,不过就是还了主人而已。子女报天地父母的恩情,岂非理所当然?”

你就算肝脑涂地,对主人也毫无益处——鹿韭丹忍住冷笑的冲动,跟着转身抱拳,做足样子给少女们看。

她们对刻薄碎嘴的“苏师叔”未必有好感,但苏芳好与鹿韭丹起码这时是一边的,两人肩负着感染、浸透,最终说服弟子们,甘心为主人和胡姑娘效命的任务。万一不幸失败,就得把这些长歪的劣苗处理掉,以免遗患。

玉霄派迎仙观的设置,最初是稳定而有远见的一着棋。

只要花上十年的工夫,从乡里和江湖双管齐下,就能凭空创造出绝妙的掩护:

这个门派的源流清清楚楚,绝非虚构,却不会有突然上门要分一杯羹的不肖旁枝,无有宗门之累,遑论权争;无论怎么追索,都找不到它与风花晚楼有任何的关系,身家干干净净;而有了充足的银钱支援,成东海一方名门大派,也就是迟早而已。

为此,尽管鹿韭丹和胡媚世没少灌输弟子异于世俗的贞操观念,却无法从小洗脑,让她们为主人不惜一命,誓死效忠。这是为了让迎仙观看上去更像个正常的武林门派,而不是风花晚楼的掩护或分支。

羽羊神的横空出世打乱了安排,胡姑娘虽未明言,但鹿韭丹和胡媚世都猜测那厮是循玉霄派找上门的,送入降界的人选不能和风花晚楼扯上关系,以免暴露主人根柢。思来想去,也只能牺牲这批弟子,造成眼前进退维谷的窘境。

鹿韭丹连命都可以不要,杀掉朝夕相处、十年提携的弟子又算得了什么?但她们身上充满了她和媚世共同创造的珍贵回忆,如果可以,鹿韭丹不想亲手粉碎这一切。

密室中除了此起彼落的粗息,还有若有似无的格格细响。那是柳玉骨捏紧拳头的声音。少女们的视线全集中到她身上,仿佛等玉骨拿主意,一如既往。

主人转过身来,缓缓拿下了羽羊盔,露出一张风韵犹存的美丽面孔,握住柳玉骨的手,抚着她苍白手背上绷出的青络,仿佛要将伤口抚平也似,哽咽道:“没能保住你妹妹,是我的错……”一时难言,只能握着她的手,两人抱头痛哭,少女们也都哭起来。

危机解除得比鹿韭丹想像中更容易,但庆幸并没有持续太久,创痛一直都在,困难的还在后头。

胡姑娘安排了几拨人,在养颐家的余烬间翻足三个月,始终没找到三姝之尸,理智上众人都明白:是时候放下执着,继续往前走了。数日前柳玉骨来向她禀报,说想回石溪县一趟,带妹妹玉蒸归葬她俩出生的芰后村,鹿韭丹当场应承下来,禀明胡姑娘时,也未因擅作主张受责难。

柳玉骨预定今日动身,简单的行囊和以棉布剑衣裹起的双剑置于房内角落,少女没惊动旁人,只因掌门人嘱咐她行前一晤,师徒俩才约在知客房里,以陶盏粗茶饯行。

“再让我瞧一眼玉蒸,”鹿韭丹低声道:“我同她说最后几句话。”

柳玉骨依言解下腰封,从暗袋里取出一只小布包,打开里外数重,露出一束头发来。

柳玉蒸首度自降界生还,便将及腰的乌溜秀发,剪到背心肩胛的长度,与其说是因应降界召唤,更像下定了某种决心,借此明志。剪下的头发舍不得扔,径以丝带束好,小心收在抽屉深处,被姐姐用来代替遗体,送回芰后村安葬。

鹿韭丹伸指欲抚,半天却落不下手,仿佛绉䌷间搁的不是发束,而是刚褪红的半截灰炭,踌躇片刻,又一层一层包了回去,抽手垂于桌底;静默良久,哑声道:“你带海棠一块去。南元郡路途遥远,两个人也好相互照应。”

始终垂敛眼帘的柳玉骨,突然有了反应,抬头微露诧异:“那人……不用盯梢了么?”鹿韭丹轻咳两声,声音神情恢复宁定,嘴角微扬:

“你盯了他大半个月,那厮除却客栈饮酒,干过别的没有?”

柳玉骨一怔,微露笑容,小小的知客房像开了满屋子的花,连空气都能嗅得人醉。“那倒是。他饮下的酒浆够撑死几头大牯牛的,偏就撑他不死。”师徒相对一笑,鹿韭丹从腰里取出几枚金叶塞给她。

“别让海棠回来收拾了,缺什么市集上买。你俩路上小心,早些回来。”

那盯梢的目标不动则矣,动起来只能说是神出鬼没,轮值盯人的玉霄派弟子不仅衣剑备便,随时都能出手,随身还带食水干粮,以应不时之需。柳玉骨盯到今儿天亮前,才让海棠给替回来,向掌门人报告后整理行装,也就一个多时辰前的事。

柳玉骨默默收起金叶,扎好腰封,肩囊提剑,对着师傅长揖到地,转身推门而出。

鹿韭丹一直坐着,试图从她修长的身影中看出妹妹的样子,可惜两姊妹身量虽似,气质、动作就没点雷同,柳玉骨怎么看都是柳玉骨,与温顺的圆脸少女完完全全两个样,不如那束头发思人。

回过神时,鹿韭丹才发现腮边挂着一点泪珠,随手抹去,直坐到心气平和了,才离开知客房。

她安排苏芳好今日在悬壶局坐堂是有原因的。

偌大的观里没什么人,全喊去悬壶局充排场了,红衣飒爽的窈窕女郎就这么从后门走出去,在蛛网般错综复杂的小巷里三转五绕,停在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前,轻叩暗号,内闩嚓的一声滑脱,拉开仅容侧身的小缝。

这屋子看似破烂,四面全是砖墙,梁椽结实、基础稳固,若说地底挖有几条密道,鹿韭丹也毫不意外。

令她感到意外的,是屋内仅有一人。

“姑娘安好。”女郎恭谨欠身。主人虽是众人之天,连胡姑娘也是忠心耿耿追随,万事莫不以主人为念,其实大家都知道:主人比胡姑娘好说话多了,喜怒都在脸上,又不纠结细琐,众人心里对主人是敬爱大于惧怕。真正令人捉摸不透的,是胡姑娘。

她甚至都不姓胡,就像主人的名字也不叫“鹿韭丹”。

鹿韭是牡丹的别名,媚世则是兰花的雅称,玉霄派门下以花卉为名的传统,恰恰来自于此,不过就是这两位尊上的化名罢了,绝非是她们原本的名字。

在鹿韭丹印象里,主人和胡姑娘永远是一起出现的,谁也离不开谁。她们之间不是媚世与她的那种关系,这点鹿韭丹日积月累观察下来,有七八成以上的把握,但更亲密则是毫无疑问的。胡姑娘从不喊“主人”,只称“小姐”,她猜想胡姑娘应是主人的贴身侍女,也可能是庶出的姊妹。

就像这幢位于城中陋巷里的会面地点,她跟随主人多年,竟也是头一回知晓,胡姑娘单独出现在这里,本身就透着蹊跷。

胡姑娘是不寒喧的,但或许是教养良好的缘故,她的单刀直入从不令人觉得不快,不致本能生出抗拒。

尽管鹿韭丹意识到这点,却无从破解,不管胡姑娘问什么、怎么问,她就是讨厌不起来,仿佛是同知心的姐姐聊天,原本的谨小慎微在紫衫女子开口瞬间便烟消雾散,比着魔还可怕。

“玉骨动身了么?”

“我让她带海棠去了,都按姑娘吩咐。”

闲坐于暗影中的白皙丽人一笑,微带幽蓝的雪肌更胜玉脂,清冷无汗,浑不似人间应有。媚世也很美,一坐到此人身畔,原本脱俗的女郎顿成野凫番鸭,说不出的支绌庸俗力不从心,所有的努力仿效都令人心生怜悯,不忍直视。

这就是天仙与凡人的差别罢?鹿韭丹忍不住想。胡姑娘的白是她从未见过的,非脂非乳,不似象牙美玉,滑如丝绸却又更加通透,更重要的是瞧着全不像皮肉,无半分血色。

鹿韭丹平生所见,最接近胡姑娘肌肤色泽之物,是一枚镶在银戒上、鸽蛋大小的无色宝石,如珍珠般浮挹着五色虹彩,半银半白、似透非透,她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珠宝。胡姑娘将戒子给了媚世。

“这叫蛋白石,据说来自域外,又叫‘树化玉’。”媚世告诉她:

“胡姑娘说了,这种石头成于禽兽草木的遗骸中,沉入地底之后,须经千年万年的岁月方可得之。白色是最珍稀的,这是骨骸之色,不为外物所侵,依旧维持曝尸时的纯净。看着像是通透的,其实你看不透它,这是古老岁月的颜色,是埋藏最沉的砂砾最后的模样。”这种空灵的说法本身就挺胡姑娘的,果然媚世戴上之后,似乎又更像本尊了些。

柳玉骨对三人之死的交代,是大有问题的,胡姑娘一听就明白,为何分开讯问时,所有人的自白居然能兜拢,明明少女们并没有串供的机会。

“难道……是在降界里先套好的说法?”这是鹿韭丹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。

胡姑娘柔柔地笑了。“万事皆有可能。只是这个可能性对比其他,恐怕是要小些。”鹿韭丹俏脸微红,乖乖垂手听训。





鹿韭丹等口中的“胡姑娘”,自是在梁燕贞身畔辅佐她的怜姑娘怜清浅了。

养颐家一案兹事体大,越过“辵兔神”的辖权、被劫入降界的玉霄派九渊使共计七名,除下落不明的柳玉蒸和玉茗外,五人被梁、怜救回迎仙观,寻获的地点就在泠水亭畔。从亭阶外拖到飞崖边的残存血迹推断,现场至少还有一名伤者,受的伤足堪致命,极可能就是胡媚世。

五人苏醒后,柳玉骨当场做了简单的口头报告,这当然也在怜清浅的沙盘推演中,鹿韭丹于是打断她不让细说,按计划分开盘问,五人的说词大抵相符,虽有若干不甚清晰的微小矛盾,这反而大大增加了可信度——

鹿韭丹从懂事起便混迹江湖,见多了郎中的骗人把式,深知“太过完美的说帖肯定是假”。身在混乱的战局中,冒着生命危险与人厮杀、血脉贲张之际,决计不能洞见观瞻,丝毫无漏。

鹿韭丹并非盲目地相信弟子,才做出判真的结论。但在与梁燕贞、怜清浅主仆三人密谈的书斋里,怜姑娘却果断地否定了她的看法,认为五人串供欺瞒,必有隐情。

“你让玉骨先说了,这是头一错。”怜清浅知她是服理的,也不拐弯抹角,含笑道:“不怪你,你心急着想知道媚世怎么了,才教她逮着了机会。芳好能力远不如你,但无此牵挂,当能心无旁骛执行,没准丫头们便要露出破绽。

“玉骨的谎说得很糟,所以抛出最重要的关窍,让其他人替她圆。也就是说,她的简述多数是事实,只动了其中一两处,左右听了就照这个来圆谎,即便略有出入,也是合理的模糊。”

关于胡媚世和玉茗之死——恐怕她便是窜改了这两处。

柳玉骨绝不会对妹妹下手,从归来后的失魂落魄推断,玉蒸不管是死或失踪,皆非柳玉骨所为。

这套串供的手法极为精巧,是依据众姝以柳玉骨马首是瞻的习惯所设计,便是在迎仙观的师长面前使将出来,鹿韭丹等也不觉得奇怪,因为她们平常就是这样。说是如此,却不是临场发挥就能用得好,须经反复练习,历时而得。她们是什么时候、又是为什么,才练好了这样的技巧?

怜清浅不欲打草惊蛇,却巧作安排,让“主人”无预警地现身与五人见面,看似怀柔招抚,实则推进柳玉骨等人的涉入程度,催促她们加速阴谋的脚步——倘若有的话。

戴着羽羊盔的,是名叫羊余容的风花晚楼朝奉,最初是给梁燕贞梳头的,年纪还大着梁小姐几岁,其人勤功巧慧,成年才学武却练成一身高明的内外功夫,也是最先供主人汲取功力的自愿者之一。后在怜姑娘的指导下,负责钻研和传授天予神功,极罕对外露面,楼中地位甚高,都管叫“羊嬷嬷”或“羊夫人”。

羊余容与柳玉骨等人见面之后,鹿韭丹便派给柳玉骨新任务,让她去盯梢“那人”,目的是为她制造放风的机会,测试会追索“主人”否。羊余容在执夷城内另有私宅,也是风花晚楼的据点之一,周围布下天罗地网,若柳玉骨胆敢踩探,立时人赃俱获,无从抵赖。

起初鹿韭丹不无忐忑,但盯梢迄今两月有余,其间羊余容至少来过两次,柳玉骨却没有任何出格的行动,鹿韭丹慢慢觉得:兴许是姑娘多心了,玉骨脾气虽倔,却非不念师恩的背骨之人,她会急着向自己禀报,更可能是深知两位师傅的亲密无间,将心比心,兼且愧疚难当所致。

此时此刻,在这陌生的密会地点,“胡姑娘”便再问她一次,鹿韭丹仍会为徒儿辩驳,这不是苟徇私情,而是有理有据。

鹿韭丹就是这么好懂。怜清浅将她的心思看在眼里,嫣然睇眄:

“还觉我冤枉了她?”鹿韭丹抬眸直视:“姑娘是不会犯错的,就是太不信人了。”即使极力抑制,仍气鼓鼓如松鼠般,至多是头自以为克制的小母松鼠。

怜清浅噗哧一声,握她的手轻轻抚摩,啧声凑近:

“这么大的人了,还撒娇呢。”鹿韭丹便有满身刺,也被酥腻凉滑的小手摸软了,只剩下一丝不甘,咕哝道:“我哪有?是主人说的。她说姑娘决计不会犯错,有时看似偏激,也只是太不信人而已,没有恶意。”

怜清浅夸张地一扬眉,还未作势,已先笑场。鹿韭丹也笑起来。

“我很希望你是对的,你看人一向很准。”怜清浅收了笑声,面上仍带浅笑:

“关于那人的动向,玉骨丫头怎么说的?”

鹿韭丹精神略一振,摇头道:“成天赖在客栈里,除了喝酒啥也没干。”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头,是柳玉骨今晨与海棠交接后,回观上缴的报告,稚拙的字迹写着三天来的观察记录,细致到“离房出恭,廊遇掌柜,茅房前调戏帮佣颜李氏”的程度,却连一面也写不满,酒埕进出的次数还比人多。

怜清浅反复看了几遍,搁下纸笺,生生忍住一声叹息,抬望女郎。

“关于那人,上头写的倒是没错,他一步也没离开过客栈。但玉骨丫头没说的是:三天前晌午,有名女子来见了他,之后他才开始喝的闷酒,约莫是哀悼熟人之死,借酒浇愁。”

鹿韭丹娇躯一震,血色迅速自面上消褪。“谁……为何……不会……”一时无语,秀额上微见汗渍。胡姑娘从不骗人的,聪明到不屑说谎,只要有一丝丝的不确定,就不会把话说死;她能说到这个份上,玉骨的嫌疑就是板上钉钉,正式成为罪愆。

而她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。

怜清浅就为这刻才握的手,柔荑略紧,仿佛这样就能支撑住她,柔声续道:

“那女子你不认识,但玉骨肯定认得她,她们在降界并肩作战,出生入死,便化成灰玉骨也能认出来。就姑且称她作水豕神的使者罢。”





第百零二折





舟楫溯水

鬼蜮始兴




怜清浅和鹿韭丹不同,窥探降界时曾远远见过鹿希色几回,印象深刻;从晚楼情报网传回的描述推断,来执夷城面会叶藏柯的,正是鹿希色。她离开后叶藏柯便痛饮了三日,怕是听鹿希色亲口说出应风色的死讯所致。

而柳玉骨向鹿韭丹提出送妹妹发束归葬故乡的要求,恰恰是在三天前,合理推测是在目击鹿希色现身后,才制订的计划。其目的为何,眼下的讯息还不足以进行推断。

在这批玉霄派弟子中,柳玉骨是掌门人指定的领头羊,让她分派二代弟子的日常工作,遇事决断、在外应敌,也由柳玉骨肩负起责任,不知不觉形成同侪间“以玉骨是瞻”的体制。

柳家姊妹乃南元郡玉霄派“铁剑道人”柳士殷的后人,柳门破败后徒众星散,仅存的些许残余为怜清浅所得,用来移花接木,借尸还魂;收养柳玉骨二人,是防日后树大招风,好事者刨根挖柢,用以巩固新生玉霄派的正统地位。反正背后操纵的是风花晚楼,玉霄派只要能培养出足够的徒众和好看的门面即可,柳玉骨能不能打、做不做头,其实无关紧要。

梁燕贞说怜清浅“太不相信人”,并不是虚指。

便在这群小女孩中,怜姑娘也做了安排:柳玉骨拥有指挥一干姊妹的权力,为免她得知身世,生出异心,胡媚世依怜清浅的指示,暗中吩咐玉茗监视柳玉骨,只向胡媚世报告;鹿韭丹则选择海棠,让她监视玉茗,同样是单线作业,直接向鹿韭丹负责。

玉茗和媚世双双折于养颐家,可能是战场上的巧合,也可能是海棠变节,与柳玉骨连成一线,联手反制的结果。

怜清浅让海棠与柳玉骨同去芰后村,且刻意压在行前才说,实为测试;柳、海二人若未勾串,柳玉骨定会想办法拒绝,然而事态的发展果如怜清浅所料,柳玉骨不拒海棠同行,干脆俐落地踏上了旅程。

鹿韭丹香肩垂落,顿觉意冷心灰。她和媚世耗费十数年心力所留下的,居然是这般金玉其外、内里却腐败不堪的东西么?这一切,到底算什么?

但现任的玉霄派掌门毕竟不是普通人。女郎片刻即恢复从容,挺起胸膛,肃然道:“我去拿下那俩丫头,细细拷问,盘个水落石出,请姑娘准许。”便要处置叛徒,她也不欲假他人之手,既是自己栽培,理当由她善后。鹿韭丹认为至少该为主人、亦为媚世了结此事。

怜清浅淡淡一笑,摇头道:“这倒不急,谅她们也玩不出什么花样,真正的麻烦却在别处。是了,那人还有没有来瞧过你?”

她们受命盯梢的那名浪人简直神出鬼没,有回鹿韭丹白日闲坐,赫见那人就坐在远处的墙瓦上,冲着自己露齿一笑,下一霎眼忽然就不见了踪影,如今思之仍觉一阵悚然,所幸那人再没有迫近到这种程度,轻摇螓首:“没有。姑娘,那人到底是谁?姑娘说他不是本门之敌,却为何要这般鬼祟窥视?”

怜清浅仍握着她的手,垂眸浅笑道:“你听过叶丹州么?”

“叶……”鹿韭丹闻言一凛。“那厮是赤水大侠叶藏柯?”无怪乎有这等骇人的身手。但水豕神的使者去找叶丹州干什么?

虽说江湖名侠中多的是表里不一的禽兽,“赤水大侠”这名号却是姓叶的同雷彪、同赤炼堂拼搏出来的,不怕朝廷的江湖好汉多了去,不怕赤炼堂的怕是凤毛麟角。退万步想,叶藏柯的侠义事迹哪怕全灌了水,光是敢硬干赤炼堂雷家的这份胆色,说句“好汉中的好汉”实不为过。这样的人,怎能与降界的阴谋家有所往来?

“叶丹州是小姐的故人,小姐对他有所亏欠。”怜清浅抬起尖细姣好的雪颐,美眄流转,眸里掠过一抹似揉杂狡狯俏皮的异光,似笑非笑:“前些日子小姐才嚷着:‘烦死啦,不然把韭丹许配给他好了。’说是欠情还情,欠一生厮守,便还个更年轻貌美的自己,同他厮守呗。”

这……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思路?女郎顿有些哭笑不得,但听见主人说她是更年轻漂亮的自己,胸中温情乍涌,媚世的事、玉骨的事……不知为何一下子全掺杂到了一块儿,分不清是委屈惜情,或就是胡姑娘说的在撒娇,暗提内力抑住鼻酸,强将注意力转开:“他在观外鬼鬼祟祟地偷瞧我,就为这个?”

“他不知道。这么乱七八糟的事,哪能随便对人说?”果然姑娘也这么觉得,鹿韭丹差点没忍住笑,心绪渐渐平复。

怜清浅叹了口气。“他故意露出行藏,意不在迎仙观,而是要引小姐去寻他,最少也得要现身相见。若非小姐拿不定主意,他早已得遂,但眼看我也是拦不住的了,就是迟或早而已。”

鹿韭丹这才明白姑娘竟是持反对的立场,只是此前说得隐晦,并未显山露水,心念微动:“莫非……此人对主人意图不轨?”

“害你最苦的人,往往未必存害你之心,甚至是欢喜我们的。”怜清浅笑得含蓄温婉,仍掩不住眉宇间的那一丝感慨万千,抬头直视她。“小姐当局者迷,也只能靠我们了,你说是不是?”





◇      ◇      ◇





柳玉骨和海棠二人先乘船南下,舟行一日有余,及至水陆要冲的平陵渡登岸,已是日影西斜,便在码头附近找客店打尖,翌日清早登上往风津港的驳船,顺流向东,怕正午前便能登上海船,往更南方的石蒜浦去。

浦者,河港也。石蒜浦顾名思义,原是个小小的渔村河口,东海鼎鼎大名的千月映龙川在此出海,但平浅的沙岸地形泊不了大船,难以称作是“港”。妙的是千月映龙川沿岸多宝刹,如大跋难陀寺、见谛寺、优离庵等俱是天下闻名,终年香火鼎盛,来参拜的信徒络绎不绝。

央土的香客惯乘近海的平底沙船,沿岸航行至石蒜,再登岸溯河往心仪的名寺进香,倒比走陆路更快捷舒适,久而久之,在石蒜浦形成一个集近海、内河、陆路于一身的转运体系,使得这个原本打鱼不成、泊船也不成的浅淤河浦,摇身一变成了繁华的要冲之地。

南元郡在东海道的最南端,毗邻央土,乘船至石蒜浦再走陆路过去,肯定比不断在横向的河道间觅汇流处纵行要快得多,双姝的选择亦是合情合理。

一般尾随盯梢的眼线,跟到风津港见二人出海,差不多就能回报了,毕竟海舟可不是你喊掉头便能掉头,即使到石蒜浦想再逆着洋流北返,时间也不照顺流南下这么算的,简单说就是“登舟即无回头路”。

所以柳玉骨二人其实并没有离开平陵渡。

龙方飓色花了笔钱,在平陵渡附近安排了一名身高与柳玉骨相若的年轻女子,只要得到消息,便随时准备好接应柳玉骨,与她互换行装,摸黑搭上前往风津渡的驳船,引开盯梢之人。这是长年往各寺院求神拜佛的福伯,为他做的规划,若非熟悉进香路线,便是叶藏柯这种四处漂泊的游侠,也未必有这么透彻的了解。

虽然多了个海棠,所幸娇小的女子不难找,衣下多塞点布团棉花,伪装成豪乳便是。

柳、海二人甩开盯梢的风花晚楼探子,当晚便离开平陵,日夜兼程披星戴月,足足花了三天,北上来到章尾郡内一处荒村,与柳玉骨宣称的目的地可说是南辕北辙。

那村子远看约莫百来户,怪的是十有八九是砖房,屋瓦壁墙的形制像说好了似的,能清楚看出刻意为之的齐整,倒像一片增生扩大的宅邸,硬生生从一幢长成一村;即使有三成是烧毁乃至全毁,蔓草泥土占据了原有道路,这种异样的一致仍保有人工斧凿之感,益发显得诡异。

村口有只石龟驮着巨大碑石,烧得黑如涂炭,其上阴刻大字仍在,瞧着鬼画符也似,柳玉骨和海棠都认不出写的什么。

荒村久无人迹,仅居间大宅有炊烟。双姝擎火把牵着马匹,喀搭喀搭穿过有棵歪斜大樗树的空旷广场,来到亮着灯火的宅邸之前,系马推门,走进大堂。

堂中一名白发驼背的老妪正拿抹布揩桌子,对身后走近的两人充耳不闻。海棠松开剑衣露出剑柄,姣美的薄唇微勾——动武总令她莫名兴奋,遑论厮杀——蓦听一声惊呼,后堂行出一人,见海棠似欲拔剑,忙扔去手中之物,以身子遮护老妪,哀声求告:

“别……我没逃,真的!我一直在这儿,别伤害她!求求你了……姐姐!”





被囚于废弃的始兴庄——就是这片荒村——龙方大宅的,正是柳玉骨之妹柳玉蒸。

当晚柳玉蒸与姐姐们同昏迷在小亭前,但梁燕贞赶到时已不见其踪影,直到龙方飓色清扫战场,柳玉蒸就像化成烟似的,谁也没见着。

柳玉骨在应付师长的盘问之时,她那无魂附体似的失落并非作伪,少女没有这种演技。在她有限的思考内,玉蒸最好的下场就是被龙方带走,他明白妹妹对她的重要,必会将之保护起来;玉蒸的谎说得比她更糟,若放玉蒸回迎仙观,二师傅之事定守不住,龙郎此举也合情理。

再不然,就是玉蒸被师傅或师傅背后的阴谋家抓走,做为必要时让柳玉骨自白投降的武器,但她始终没等到图穷匕现的那一刻,仔细想想,鹿韭丹似乎也没有这样做的必要。

直到接获龙方密信,说玉蒸好好的在他手里,柳玉骨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地,恰遇上鹿希色与叶藏柯接头,逮着机会飞报爱郎,赶来会面。

她见妹妹衣着齐整,人虽是清减不少,丰颊明显消瘦下来,浑不若往昔圆润,眼底的卧蚕也略嫌青乌,颇有不足眠之感,整体却不像受到委屈苛待的模样,强抑激动,仍不禁踏前两步,轻唤道:“玉、玉蒸——”忽然闭口。

柳玉蒸颤抖着后退些个,极力遮护老妪,看得出十分害怕,仿佛眼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。柳玉骨心中五味杂陈,定了定神,沉着道:“你别怕,我们不会伤害这位老人家。把剑收起来。”末句却是对海棠说。

个子娇小的巨乳少女“啧”的一声拉紧了系结,上下打量她片刻,仍是满面堆欢,灿然甜笑:

“龙方连条绳索都舍不得绑你,值得你怕成这样?他便强奸了你,总不能也连老奶奶也奸了罢,有甚好大惊小怪?”眸中殊无笑意,对比冷酷粗鄙的话语,益发令人心底发寒,仿佛少女千娇百媚的身躯为恶鬼所占,才得阴毒若此。

“海棠!”柳玉骨喝止师妹,见妹妹惧怕的眼神,心痛如绞,但海棠所说她并非没有想过。玉蒸失身于应风色,对他倾心也是自然,不用极端手段,难令她向龙郎屈服,往后必成隐患。若龙方飓色真对玉蒸出手,也不是不能理解,但玉蒸终究是受了委屈,怎能怪她心生不满?

忽听一人笑道:“玉蒸是善良的孩子,绑她用不着绳索。换作是你,不把脚筋挑了我都不放心,绳索顶个屁用!”单衣赤足掀帘而出,反持连鞘长刀,微红的头手肌肤兀自滴着水珠,却不是龙大方是谁?

数月不见,他整个人精壮许多,原本的腴润线条已不复见,周身的轮廓刚硬起来,方颔隆准、目绽精光,犹如锋锐的精钢斧钺,奇宫取材之严谨尽显无疑:汤团也似的白嫩胖子一朝瘦下,竟也剑眉星目,炯炯逼人,尤其带笑的眼睛与狮子般的浓密鬓鬃一衬,别具男子气概,又是过往虽有,此际益发不同处。

海棠美眸骤亮,晕红着苹果小脸向前几步,省起他这副模样,似才云收雨散不久,相好的对象自不会是白发老妪,醋意涌起,驻足甜笑:“你倒好啊,龙大方,躲在这荒村里装神弄鬼,姊妹同收,对得起我玉骨姐姐么?”

龙方飓色哈哈大笑。

“借刀杀人最是狠毒,你喝醋便喝醋,拉上玉骨做甚?过来!”猿臂轻舒,明明指尖还差着腴腰尺许,莫名的吸力却扯得少女失足踉跄,滚落他怀里。龙方飓色顺势坐倒在一张胡床上,天火翼阳刀信手搁落,掌不离鞘,海棠忙不迭地跨上男儿熊腰,捧着他的脸低头吻落,藕臂酥缠,吸吮得滋滋有声,全不介意一旁还有柳家姊妹在看。

吻得尽兴了,才依依不舍松开唇瓣,微噘的唇尖十分诱人。小巧琼鼻兔儿般动了动,睁眼时已是喜逐颜开,浑无芥蒂。

“你方才去洗澡了,对不?我闻到胰子的味儿。”其实她没说的是“没有其他女人的味道”。海棠也有个灵巧的狗鼻子,未必稍逊于风云峡的麒麟儿。

“就让玉蒸和那位嬷嬷帮忙舀了热水,也没别的。”龙方飓色爽朗一笑,冲不远处修长白皙的女郎招手。“想你了,过来让我抱抱。”

柳玉骨抑住嘴角轻扬,眼神一霎柔和下来,仿佛已在心安乡,轻摇螓首:“一会儿来,我同玉蒸说说话。你先陪海棠,她下半夜得出发,就当我不在这儿。”海棠长长“啊”了一声,耍赖似的摇着屁股,噘唇哼道:

“想到要去陪那个运古色我就不痛快。不管,今儿你不让姑奶奶过把瘾,我死也不去。喂,拿几个绣枕来,这床硬死啦,再打些清水备着。”连喊几声,白发老妪仍自顾自抹桌子。海棠笑着一扳她肩头,手劲到处,硬生生将她掐软半截,咿咿呀呀地叫着,缺了牙的嘴里只剩半截舌头,黑呼呼的肉洞十分吓人。

龙方飓色拉开少女,冲老妪打几个手势,白发老妇人如获大赦,一拐一拐逃出大堂,瞧着非但不会武功,腿脚也颇有不便。“她又聋又哑,听不见的,别为难老人家。”

豪乳少女嘻嘻一笑,解开旅装上的密扣,兜着浑圆巨乳的肚兜如玉兔般迫不及待蹦出襟口,不住弹颤,似是放腿狂奔,又像两只熟透的木瓜,绷得大红锦绸无比亮滑,难以想像忒小的怀襟里,怎能塞得进忒多肉。

“我不为难她,只为难你。你可得给姑奶奶硬久些,别一下就完蛋大吉。”小手挑衅似的往他腿间一捞,忽露惊喜之色,又有些不敢置信,喃喃道:“这也……这会儿就硬了?”

龙方笑道:“因为是海棠啊。”少女咬唇吃吃笑着,粉面上潮红更甚,不一会儿便脱得精光,颈后腰臀间都是彤酥酥的一片,宛若胭脂悄染,美不胜收。

除衣之后,更能清楚看见她是浑身有肉的类型,肌滑脂腴,肤光胜雪,衬得酡红艳极,果然人如其名,似碾碎片片海棠花瓣,红汁沁入玉体,透出阵阵浓烈诱人的芬芳,就连肉呼呼的小肚腩都显得玉雪可爱。

但海棠不是只有肉而已,肩胛、臂膀,乃至沃腴的大腿间都鼓着无比紧实的肌束线条,腰后有明显的两枚小窝窝,琼符仙鹤功——迎仙观版本的天予神功——内力有限,在降界除了女性天生本钱,厮杀全仗外功,连通体雪肉的海棠都能练出这等身板,求活着实不易。

少女翘着棱凸鼓硬的屁股,腿心里夹着稀疏体毛,桃裂似的蜜缝连同两片鱼口嫩脂,一如娇躯各处潮红,艳得像要滴出血般。缝里液光油润,蛤顶的毛尖下垂了滴狭长液珠,始终不见坠下,可见其稠。

贴身肚兜一去,两只木瓜雪乳弹出,腹圆尖翘,每边都比她的小脸更大,通透的乳肌下青络约隐,浑似玉理;明明尺寸巨硕如瓜,蒂儿却没比花豆大多少,晕浅而匀润,堪称极品。

海棠的颧骨略高,一双杏眼常笑成丹凤眼,有张玉盘似的月亮脸,说不上有多美貌,胜在肌肤雪白又爱笑,笑起来两颊晕红,乃是不折不扣的桃腮,爱清纯者固见其纯,爱艳丽者亦见其艳,无怪乎运古色一见倾心,对她念念不忘。

她急不可耐地敞开男儿衣襟,剥下棉裤,刀柄似的黝黑巨物弹跳出来,长度虽是一般,杵径却比熟铜棍还粗,海棠单手握之不住,即使拼命张大嘴,勉强噙住钝尖前半,若要全塞进去非裂了嘴角不可。少女习以为常,以两只小手合拢,舔得有滋有味。

龙方飓色未抚刀的臂膀横架于胡床栏背,跨开双腿,闭眼倚坐,享受少女细滑的口舌。

他是天生的粗短身形,从小就挺了个肚子,活像肉球,其实浑身都是结实的肌肉,即使腿脚略不便,武功在山上的同侪中一直都不算弱,便是诸脉出类拔萃的尖子,也未必能稳压他一头。在飞雨峰这种地方都能混得开,他靠的可不只是嘴皮而已。

此际体型却有显见的改变,这般放松瘫坐,任少女趴在腿间舔舐阳物,腹间竟无余赘,仿佛那身带了二十几年的肉团忽一缩,只剩运动所必需,整个人精悍如天火翼阳刀的化身,两者间似有什么微妙的连结,才能在忒短的时间内产生如此剧烈的转变。

海棠舐着舐着,手中粗大的肉柱透出邪异红芒,连腹间也隐焕赤光,兴奋地娇笑道:“来了来了……好、好厉害!”挂于蛤顶的液珠笔直坠落,“啪!”碎在地面上,淫靡声响清晰可闻。

她个性柔顺,不会甩开姐姐,柳玉骨却能感受妹妹浑身都在抗拒,低道:“你不爱瞧,咱们出去说。”柳玉蒸迟疑片刻,轻轻摇头。

柳玉骨问她降界后的遭遇、谁人所救,怎来的始兴庄等,柳玉蒸一径摇头,分不清是真不知道,抑或消极抵抗——柳玉骨直觉是后者。玉蒸像是水做的,整个人无一丝硬棱尖利,亟欲反抗之时,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。

她拉起妹妹攒紧的小手。“别看了,姐姐带你出去。”妹妹仍是摇头。

海棠淫叫声忽止,扭头娇喘:

“啊……教她看!为啥她不用看?我们……呜呜……在降界里都是这样的,当着姊妹们的面被……啊……被人强奸,凭什么……凭什么她瞧不过眼?教她看!”挑衅似的滚动翘臀,放声酥吟:“啊、啊、啊……美死啦……好烫……啊啊……”

柳玉蒸露出震惊的表情,但也就一瞬,片刻又垂落眼帘,小手揪紧裙布。这是明显的抗拒姿态。

柳玉骨劝道:“我们在降界受了许多苦,这都是大师傅、二师傅,还有她们背后的阴谋家所为,杀她是出一口气,也是摆脱控制的第一步。不是所有人都如你般幸运,便说海棠,也为此寻死过许多回,只是你不知道而已。”

柳玉蒸瞥见海棠的左手近肘处横着几道疤,想起年余前有一阵子,海棠常说月事不顺,缺血缺得厉害,须移到苏师叔房里由她照看,不许别人探望。如今总算明白过来,海棠实是受不了降界屈辱,欲在“现实”中求解脱。

龙方身上的赤裸少女毫不在意,吃吃笑道:“现下……啊、啊……我可不想死啦!活着……呜呜……多好,美……美死人啦!杀人多……啊、啊……多有趣啊,教他们都去死!哈哈哈哈哈!”驰骋更急,淫声只余粗浓咻喘,仿佛想到杀人更令她兴奋,转眼便到了紧要处。

柳玉蒸不忍看,咕哝道:“这样……和羽羊神有什么不同?”

“什么?”柳玉骨没听清,凑近些个。

柳玉蒸转头看她。

“姊,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,我大多的时候都在昏迷,能记事起就在这儿了,什么都不知道。我只知道没有他的容许,我一步都不能踏出这里。”定定注视着搂紧海棠挺腰厮磨的龙方。

她从苏醒后便想着逃走。

重回始兴庄、欲以此处为据点的龙方发现她,明白绝不能走脱了柳玉蒸,她是迎仙观小队说帖里唯一的破绽,就算柳玉蒸无意出卖乃姊,只消捱不住拷问,柳玉骨那厢便是全军尽墨的下场,只能囚禁于此,留下运古色看守。

“我能绑她不?”抽到签王的运古色大翻白眼,没好气问。

事实上,那枝签乃是龙方刻意安排,他与顾春色另有去处,平无碧难当大任;何潮色越来越不受节制,特别在女色上,让这小子看管柳玉蒸,无异教黄鼠狼守鸡笼,不监守自盗才奇怪。

运古色起码有软肋海棠,他可迷这个清纯骚艳兼而有之的小妮子了,可以美人胁制。

“不行。”

“我能强奸她不?”

“这当然更不行。”

“打晕不打死呢?”

“连点穴都不行。”龙方抱胸冷笑。“血行受阻过久,四肢残废不说,脏腑经脉能不留下点病秧子?干脆杀了她快些。”

“我正想问能不能杀。你妈能再麻烦点不?”

龙方飓色笑而不语,最后教了他一个法子。

运古色并未全信,起初是绑着柳玉蒸的,在附近山村找来一名十、六七岁的少女照顾她的衣食起居。柳玉蒸花了大半个月同少女混熟,虽然她始终不肯透露自己的名字,但警戒的程度已大不如前,终于让柳玉蒸找到机会挣脱束缚,悄悄逃走。

运古色没花多少工夫便将她抓回来,少女却不知所踪,换了个十二三岁、很难说是女童或少女的小婢。这回柳玉蒸只用了三天便拟定新的逃亡计划,迫不及待施行,直逃到最近的城镇,已快要能看见民居的檐顶轮廓,才被一路尾随的少年所擒捉。

她记得那名少年在降界中被唤为“何师弟”,名字似乎与潮汐江海一类有关,印象里却不是这般邪气冲天的骇人模样。少年将她毒打一顿,仿佛揍一只破烂麻袋似,柳玉蒸几度昏醒,分不清哪里断了骨头,哪里仅伤皮肉。

都打成这样了,他居然还想强暴她。柳玉蒸与其说惊恐,更多是难以置信,甚至荒唐到几欲笑出。原来……世上真有这种恶徒,不为什么,径以凌虐他人为乐。

她醒来之后,察觉自己受到妥善的包裹敷治,肯定是极高明的大夫所为,伤愈的速度快得惊人。龙方告诉她,何潮色并未得逞,好在他及时赶到,阻止了正欲施暴的少年。

“我的话,他们俩都只听了半截。”龙方飓色说,眉宇间不无遗憾。柳玉蒸猜想他指的是运古色与何潮色。“我教了他们一个法子,可以阻止你逃跑,以你的善良,连威吓都不必,谁都不需要死。

“可运古色不听我的,没告诉你,而何潮色那个混蛋阳奉阴违,恰恰希望你逃跑。”

龙方飓色带她到柴房,映入眼帘的是两具尸体。那名十六七岁的少女被利刃穿心,死得利索,另一名年纪小的婢子才叫惨不忍睹,裸尸之上布满了凄厉的凌虐痕迹,腿心里一片狼藉糜烂,遭到何等对待不问可知。

“‘你只要踏出这座宅邸一步,我便杀了照拂你的人。她们不是侍婢,而是人质。’”龙方飓色叹道:“忒简单的四句,那俩白痴竟能把事情办砸到这等境地,平白赔上两条人命,也算无能透顶。对此我和你同样遗憾。”

柳玉蒸双腿发软,流泪道:“你们为何……如何能……”

“不是‘我们’,是你。”龙方俯视她,满是怜悯。“虽说他二人布达不利,但害死她们的却是你。逃走不可能是没有代价的,对不?这是你选择支付的代价,种豆得豆,求仁得仁。”一指远处堂内洒扫的白发老妪,怡然道:

“你害死了她相依为命的两名孙女,她在世上已无任何亲人,便放着不管,迟早也要死的。你的自由和老嬷嬷的性命,这回你想怎么抉择?”





“……她知道是我。”柳玉蒸激动起来,红着眼眶哭喊:

“她不识字也听不见,我没法和她沟通,但她知是我害死她的孙女,我在夜里见过她盯着我看的眼神……她知道是我!你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?为何……要害无辜的人!你们通通是恶魔,和羽羊神一样!姐姐你怎……怎么就成了这样?”
TOP Posted: 05-26 17:07 #51樓 引用 | 點評
kabos [樓主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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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百零三折





风梅吐艳

以谢玄穹




哽咽的语声回荡在偌大的厅堂。柳玉蒸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,却无法激起丝毫涟漪,静谧的荒村夜里,似只有海棠粗浓悠断的喘息呜咽回应她,带着难以言喻的荒谬与错置。

直到姐姐平静的嗓音将她重新拉回现实里。

“就为这点小事,你才与姐姐呕气么?你也该长大了,玉蒸。”柳玉骨含笑摇头,仿佛极是无奈,又颇有些“不知该怎么说你”的意味。“这个世间,和降界是一样的,弱肉强食,强者生存。你会被这几句话困住,代表你还没发现,这其实是龙郎给你准备的小小测试,说穿了不值半文钱。”

“测……测试?”

“没错。”柳玉骨正色道:“人只要活在世上,就不可能不伤害人;但凡你得意了,便有人因此遭殃,反之亦然。难道你所谓的好人,就是不断糟践自己,教别人活得舒心快意,得意洋洋么?就算如此,你猜那些人会不会感谢你、回报你,为你稍稍分担沉沦苦海的痛楚?”

柳玉蒸哑口无言。

窈窕的绝色女郎肃然道:“原本就没什么困住你,你想逃便能逃,是她们祖孙三人比你弱,无力阻止罢了;你会被逮回来,是因为本事不如运古色、何潮色,没有龙郎保护你,下场就和那老妇人的孙女俩差不多。”

她伸出白皙修长的食指,往厅堂外深黝的夜幕一比。

“你的自由如果更紧要,回迎仙观向掌门人告发我们如果更紧要,你会毫不犹豫走出去,她们祖孙仨的性命是你须承担的代价,同做其他事须付的代价没什么不同。

“你不想担伤亡,不想承担告发,或者不告发我们的后果,所以你还在这儿。这跟你是不是好人,半点关系也没有,别骗自己了。”

柳玉蒸浑身簌簌发抖,瞠目结舌,小脑袋里一片空白,挤不出只字片语以对。姐姐经常责备她,是为了她好的那种,柳玉蒸并非不经骂的温室花朵,但柳玉骨说这番话时的平淡,远不是斥责的口吻,却比激昂的唾骂更锋锐也更无情,撕裂了她小心伪装起来的懦弱逃避。

那是种再也无处容身的茫然失措。

“烦、烦死了……啊……”海棠忽抵住爱郎厚实的胸膛,未缓过气来,咬唇娇嗔:“这没用的蠢丫头弄得人心烦,你……你先让我泄一回,要狠狠的。”

龙方飓色笑道:“多泄两回也不妨。”蜜膣里温温融融地涌现液感,填满肉褶间所剩不多的缝隙,明白她其实快到了头,却因分神去听姊妹俩的对话,以致峰顶前屡翻不过,焦躁起来;抄起海棠的膝弯,将雪润汗湿的少女一把抱起,放倒在八角桌,两条白嫩腿儿架上肩,巨阳刨刮着淫水“噗唧噗唧”一阵顶,撞得桌凳砰砰作响。

“啊啊啊……好大!不要……不要那么硬!老公……老公好硬!要死了……呜呜……要死了……不要……啊啊啊啊————!”

海棠双手高举过顶,无助揪着陈旧的桌锦,稍平的小脸奋力仰于桌顶,却不如剧烈抛甩的厚厚肉丘惹眼。明明锁骨下依稀见得些许胸骨阴影,两只白皙的木瓜乳袋竟抛成雪浪,乳间与因快美而涨红的小脸一样,浮现瑰丽樱红——她技巧娴熟的情人,甚至没还伸手揉搓那对丰挺豪乳。

男儿一撞到底,又“剥”一声拔出,光是巨物一来一往,便足以拓平蜜膣里所有曲折,霎那间将酥透的海棠推上高潮,挺着乳瓜娇躯绷紧,尖叫全堵在嗓眼里,一注一注地朝外喷出大把骚水,宛若失禁。

柳玉蒸到这时才瞧清男子的胯下之物,猛一看甚是粗短,但樱红色的龟头离脐眼也就寸许,其实够长了,实是杵径太阔,直逼莲藕般粗圆,才有显短的错觉。

少女悄悄以食中二指扣住自己的手腕,合之不拢的模样,瞧着与海棠为他吹箫时相仿佛,不禁咋舌:“粗……粗成这样,如何能放进身子里?”忽觉应师兄虽是粗长硬翘,宛若弯刀,却也没比腕子更粗,怎么想都比龙方飓色更宜人才是,益发深惧起来。

身畔窸窣一阵,回见姐姐竟褪尽衣裳,不避隐私,赤条条地径迎上前。龙方笑逐颜开,与伊人紧密相拥,吻得难舍难分。

柳玉蒸自己也有长腿豪乳,但这些在姐姐身上全不一样,柳玉骨的秾纤合度连女子也要动心,浑无余赘,完美得无以复加。艰苦求存的降界经历甚至没法消损其丽色,如寒梅般怒吐芬芳,傲寒益显美姿容。

八角桌上铺的锦缎已被淫水濡湿大半,二人交合处所抵的桌缘,更是沾满浓稠白浆,龙方索性将柳玉骨抱到胡床上放倒,柳玉骨温顺地分开双腿,修长笔直的美脚自爱郎腰畔伸出,足趾扳平,斜斜指天,这雌蛛般的诱人姿态看上去比伸直腿儿更细更长,视觉上更令人血脉贲张。

女郎举手过顶,半搂半枕着横搁在床上的带鞘长刀,见爱郎俯首凝眸,眯眼微笑:“别担心,它不伤我的,同你一样。快来!”最末二字全是气音,迸出樱唇皓齿,听得柳玉蒸脸红心跳,夹紧了温湿的腿心。

除了亲吻,龙方飓色与柳玉骨的前戏不多,毋须花里胡哨的零碎把戏,女郎已充分湿透。龙方顶着花唇徐徐挺腰,那鹅蛋大小的鲜红肉菇撑开两瓣酥脂,将蜜穴口撑大成一圈微透的薄膜,饶是如此,仍能清楚看出二者的悬殊。

“好……好胀……呜呜……”

柳玉骨颤抖着挺起腰,娇躯却未挪退,反而顺势沉落绵股,修长的玉腿抬得更高,慢慢将肉菇吞没,蜜膣紧凑到蹭出一圈薄浆来,濡湿了男儿尺寸骇人的粗圆肉柱。

她的呻吟一点都不张狂放浪,意外的保守酥软,更近于轻哼,然而微妙的高低起伏层次井然,十分真实,反映出娇躯寸寸纳入巨物的每个细节,令人血脉贲张,面红耳赤。

柳玉蒸恍若梦游,不知何时已离开圆墩,倾过桌面,仅以藕臂撑持,居高临下瞧着,不肯错过肉柱一点一点没入姐姐玉户的惊人画面。

柳玉骨既不喊疼,也不稍歇,缓慢却不停地纳入爱郎,眼波迷濛,嘴角含春,那幸福满足的神情令柳玉蒸胸中滚热,莫名涌起感动之情,比瓣室中的纵情交欢,甚至较之应师兄在苏师叔房里要了她,更令少女心生向往。龙方纵是十恶不赦的坏蛋,但对姐姐是真心的,这点连情窦初开的少女都能看出。

近距离一瞧,才发现并非阳物色泽鲜红,而是自内里透出红光,光源不在肉柱或下方的阴囊处,更像由丹田发出。

龙方缓缓向前,肉柱已有大半进入身下女郎的娇躯,从柳玉骨海波似的酥颤,完全能想像膣内裹着如许庞然之物,管壁收缩成什么样。蓦地从贝齿间迸出呜咽,女郎露出如诉如泣、似幽怨又似极美的动人神情,原本一意纳入男儿肉柱的娇躯,初次微微扭动起来,像要逃走又像是迎凑,仿佛再也抵受不住,异样的红光自汗湿的平坦小腹间透出,穿透肌理血络,于雪肌上映出精致的梅花图样。

(……是淫纹!)

柳玉蒸几乎忘了有这回事。仿佛呼应姐姐的“玉骨”之名,她所拥有的淫纹图样果然是梅花,这是柳玉蒸头一回在“现实”里目睹降界所遗,益发六神无主;等发现裙腰系结被人拉掉时已阻之不及,湿透的裙裳连着裈裤齐齐坠地,浓烈的玉户气味瞬间飘散开来。

柳玉蒸差点惊呼跳起,却被人从深后抱住,软滑小手趁乱捂进她腿心,肉芽似的细小指尖抠得唧唧浆响,动静比那厢交合的两人还大;另一只手却在胸腰间放肆游移,背门被那人下颔所抵,嗡嗡振响,正是高潮甫褪缓过气来的海棠。

“居然湿成这样……玉蒸,你的味儿可骚啦,海棠姊尝你一口好不?”

海棠个头娇小,站着发顶也就到柳玉蒸下巴,这样的身差,连擒拿都做不得彼此的对手,何况从身后擒抱?

然而豪乳少女见机极快,抢在柳玉蒸挣扎前顶她膝弯,压上全身重量,柳玉蒸顿失平衡,腰后受制,藕臂还得支撑两人之重,没敢松手,由着海棠魔手肆虐。任凭她如何夹紧,腴润的腿根自成一抹狭长的三角空隙,形同开门揖盗。

海棠一手挖得她双腿发软,却依序吮过了另一手的五根玉笋尖儿。

“味儿虽大,倒也挺喜人,尝着既骚又野……啧,瞧不出啊丫头,你也熟到想挨肏啦,身子自己便会勾男人。看来,是你先勾引那‘麒麟儿’的罢?”

“胡……胡说!我……啊……我才没有……啊、啊……里边不行!啊啊……”

“急什么?这才一根指头,应风色这么小的么?”海棠吃吃笑着,塞进第二根纤指,改抠挖为绞拧,当然是微屈着指节的。

“呜呜呜……”柳玉蒸只有过一个男人,过往自渎从不曾将指尖深入穴口,哪里尝过这般厉害的手段?早分不清是疼是美,趴在桌上翘高屁股,雪腮压着淫水浸湿的揉绉桌锦也无所觉。

海棠轻轻将她的头挪了个方向,对正胡床上缓缓交媾、却极尽快美的二人,咬着她的耳朵:“瞧,这就是我们跟了他的原因。降界的混球、杀千刀的师傅和掌门人……它们当我们是母猪,只配交媾之用,唯有龙大方当我们是人。

“你男人干你时,问过你要不要么?你能让他轻点儿、慢点儿,或照你的心意来干么?我猜是没有。我遇过的每个男人都很残暴、很凶猛,用它们的话来说就是‘充满了男子气概’,但没一个能像龙大方那样,让我尝到魂飞天外的滋味。他是很粗啦,但不是因为这个,只有他肯听我们说话。你瞧你姊,你见过她这么快乐的模样么?是不是很美?”

柳玉蒸无法反驳。

那条狰狞的肉柱完全没入柳玉骨腿心,甚至毋须抽插,男人只缓缓挺着臀股,撑满膣管的滚烫肉柱光凭震动,便能带给女郎无上的欢愉。

龙方飓色铸铁般的臂膀合在柳玉骨胁下,并未揉胸亲吻,一挑一顶地轻轻推女郎,动作比应师兄在她身上驰骋时轻缓得多,但从两人紧绷的肌束和沁出的大片密汗,可以想见其中的满足快美,甚至还在持续堆叠升高着,似无极限。

这画面不仅极美,且令人心生感动。

柳玉骨的淫纹浮现不久,龙方腰后、肩胛等几处大穴也透出赤芒,柳玉蒸见发光之处都有类似痘瘢的痕迹,心念微动:“原来不是他的身体在发光,而是埋了会发光的物事在体内。”猜想异物应该与提升功力有关,但她武功低微,不明白是什么道理。

枕在柳玉骨头顶掌底的天火翼阳刀,突然格格作响,刀柄末端那琉璃珠似的饰物亮起,光炽色红,流晖浮动,与龙方飓色身上各处红芒相呼应,男儿低头发出兽一般的闷吼,臂肌虬鼓,原本低声娇哼着的柳玉骨跟着昂颤起来,瞠大美眸,轻摇螓首:

“好……呜呜……好舒服……好舒服……我快……啊啊……我快来了……我快来了!啊啊啊……”

柳玉蒸从未见过姐姐这一面,差点抢在姐姐之前小丢一回。

海棠笑道:“他要射的时候硬得吓人,滋味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。若与身上的火石呼应起来,精水就像融化的铁浆一般,能给生生烫晕过去,头一回只觉受罪,谁知习惯之后,美得让你再不想其他男人。

“啊啊啊,我可嫉妒死你姐姐啦,他老射给你姐姐,专程等着她似的。喂喂,你也公平一点啊!别做得忒明显行不?”居然是对着龙方大喊。男儿嘴角微扬却未理会,油亮汗湿的铜色肌肤肌束虬鼓,所有的心神气力全用于身下的玉人,死死地撑胀勾顶着她,贴肉刨刮,浑无保留。

果然柳玉骨酥啼一阵,气音忽扬,发白的樱唇大张,如垂死般哀唤着:

“我……我不成啦,龙郎……烫……烫坏我!我要……呜呜……烫坏我……啊啊啊!”长腿仰举,趾尖扳平,绷紧的娇躯用力拱起,倏又像化了的糖膏般融在男儿怀里,再也不动。

龙方飓色的胸口膻中穴大放红光,与翼阳刀的刀首无分轩轾,身上各处红石亦放光亮,颇予人“星宿降临”的错觉,竟有一丝神圣庄严的气氛。龙方射得通体舒畅,趴伏在玉人胸前,仍以肘臂撑榻,以免压坏了柳玉骨。

女郎修长的四肢缠在他肩胛臀后,旁若无人;明明旖旎已极,却无淫猥之感,若非龙方害死应师兄,她会很开心姐姐觅得归宿。

海棠解开她的肚兜颈绳,将上襦也一并褪去,插在她阴户里的手指已增加到第三根,腻滑与前度却无不同,顺畅的抽送之间,已将高䠷的少女弄到胡床边,在她耳畔一径吹风:

“应风色死透了,你连替他守寡的名分也无,难道要为个死鬼姊妹反目,不死不休?龙大方只爱你姐姐,他是为了玉骨才救我们的,但玉骨不肯放弃姊妹,让大伙儿跟了他,雨露均霑。他也没多厉害,不过肯定比你男人强;让他收了你,姊妹俩握手言和,别学玉茗那头蠢猪,落得身死收场。

“龙大方是做大事的,图谋不小,谁挡了他的路,我们就对付谁!应风色的那些个女人就算连成一气,也不是咱们的对手,你当自己是她们的姊妹,还是我们的姊妹?”

柳玉蒸软软地趴在床边呜咽,烂泥似的柳玉骨还未缓过气来,酥胸剧烈起伏,勉力伸出手掌,与妹妹十指交握。

海棠趁这个空档缠上了龙方,贪婪索吻,邀功的意味十足。

她推着柳玉蒸上了床,让少女趴在柳玉骨身上,摆成了翘臀沉腰的牝犬淫姿,全程不忘与爱郎抚摸亲吻,黏作一处,只差没挂在他身上,都不知哪儿匀出的手。娇小的豪乳少女缠转如蛇,冷不防从身后搂住龙方,小手滑出男儿胁腋,合握着裹满白浆的粗大阳物,导引着抵住柳玉蒸湿透的玉户。

“给姑奶奶好好表现啊,干大力些!不过记得留点精水,我也想被烫坏哩。”扭过情郎的脸狠狠吮吻,好不容易才松开,晕红小脸坏笑道:

“赶紧的赶紧的,姑奶奶给你助威,教笨丫头知道厉害!”

被妹妹压在身下的柳玉骨,见她六神无主,替柳玉蒸抹去泪渍,轻道:

“玉蒸,你永远是我的妹妹,我宁可死也要保住你。姐姐的就是你的,你跟了龙郎,我们来世还做姊妹。”两人相拥而泣。

哭着哭着,多半是柳玉骨起的头,姊妹俩从亲触面颊、到唇瓣相贴、湿凉的舌尖交缠,不住吸吮、搅拌彼此的津唾,越吻欲念越是炽烈,哪里像是姊妹相亲?妻妾同榻,寻欢取乐,也就是这样了。





海棠下半夜要出发,干脆就不睡了,与爱郎贪婪交合,简直像街市里最爱占小便宜、锱铢必较的姨娘婶婆,买葱送菜,分毫不让。大半时间里柳玉骨都在旁观,但她今天心情极好,不同海棠一般见识。

玉蒸拙于性事,被姐姐弄泄了几回,沉沉睡去,叫之不醒。龙方取出枚蜡丸交给海棠:“留点力,别把运古色弄腿软了。这丸书送往断肠湖,让他莫露行迹,留下便走。”

海棠闻言蹙眉:“怎不自己同他说?”龙方笑道:“他听你的,不听我的。”海棠啧的一声面露不耐,窜入夜色之中,转眼不见踪影。

柳玉骨等海棠走了才披衣坐起,两人伸手交握,静默良久,却无半分不自在,片刻忽道:“你变强了。”龙方飓色微笑:“想不想知道原因?”

“我能知道么?”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。柳玉骨的好奇心早已埋葬在降界,生存才是她的最优先。

“我有的一切,你都能知道。”

龙方牵着她来到大宅最深处,那幢本该是另一座厅堂之类的大屋,只剩外壳还是原样,内里沿墙砌起石造结构,封住所有窗门,梁椽间布满棱突错落的各式复杂机簧,连结到居中的圆形牢笼上。

走近一瞧,那“牢笼”其实是由数枚巨大钢环交叠嵌合而成,内径差不多是成年男子四肢摊成大字的尺寸,又似放大的镂空象牙套球,只是层数略少、镂空处更多,可容人走进,并非浑无罅隙。

柳玉骨对机关器械一无所知,然而此物散发出强烈的刑具之感,就连她也能看得出。多瞧几眼,便见最内圈有五枚镣铐模样的物事,对应手、脚掌和颈项位置,冰冷中透着狞恶。

“这是羽羊神给你的东西么?”毕竟此物与降界中的器械同样透着一股不祥,只是规模更大,更精巧繁复罢了。

她注意到他行走时仍拖着腿,若羽羊神未依约定,用降界换得的“龙王筋”驳上,以龙方算计之精,肯定要了别的。说不定就是这座巨型机关?

龙方飓色将女郎的心思看在眼里,却不忙着揭盅,怡然笑道:“算是,但也不全是,解释不易,有机会我再说与你听。只是对玉蒸挺不好意思,为保守秘密,我却利用了她。”

柳玉蒸现身老宅虽不在计划内,他却逮住机会,让运古色与何潮色不再接近这里。“运古色其实不喜欢滥杀无辜。”他向她解释:“被逼着杀死那名婢子,让他想起此地便火冒三丈,打死不肯再来;何潮色既死,也就不必再多说。”

失去自由的玉蒸,成为他隐藏秘密于此的屏障。最起码他龙庭山的弟兄,不再对这麻烦的地方——以及寄寓其中的麻烦女子——感兴趣。

柳玉骨几乎是在她们头一次相遇,便对这名白胖和气、言语风趣的青年产生了好感。她接触过够多的男人,明白他们骨子里与禽兽无异,无论“现实”中是何等样人,一旦来到降界这无法之地,便会露出狰狞猥琐的本性,恣意劫掠,甚至引以为傲,丝毫不觉羞耻。

鬼针瓣室的设计,可说是将这样的兽性合理化到了极致:

男子不但可以名正言顺夺取女子贞操,此举还被美化成“拯救”,是达成任务解救诸女的功勋,被掠夺者不仅反抗不得,惨遭淫辱后还须感恩戴德,感谢掠夺者救了自己。

她对胡媚世的恨不是脑子一热,设计这种规则的人本就罪该万死,不但毫无人性,甚以践踏人性、观察这样的堕落过程为乐,可说是邪恶透顶。

当时场内最不知所措的,居然是龙方飓色,亏他还有个威风的名字。柳玉骨胸中莫名涌起一股陌生的情怀,许久之后才省起:那般莫可名状的感觉,或是在怜爱之中混入些许遗憾,就像在路上偶遇仔猫奶狗,却不能带回饲养那样。

过关本无其他选择,该怎样就怎样,龙方给了她们前所未有的尊重,以及绝无仅有的快美体验。海棠总把“倒不是说他多厉害”挂在嘴上,这是事实;过人的杵径更该带来不适,而非销魂蚀骨欲死欲仙。要让女人升天,一小截手指就能办到,世上多数的女子都是这样做的。只有愚蠢的男人会以为须有副牲口般的行货,胜过体贴细腻的心思。

龙方飓色是个稀罕的有心男子。况且,他还完美地破解了所有谜题。

白白胖胖的诙谐青年被夸奖时,会不经意地微露腼腆,且自承“临机应变逊于观棋插嘴”并非谦虚,而是难掩自卑的自我解嘲,但柳玉骨打一开始就知道他很优秀,胜过他一口一个的应师兄,只是他自己还不明白。

你不是身体不行才用的头脑,柳玉骨想告诉他,你是头脑极好才用的头脑。总有一天身体会跟上的,就算不是现在,也毋须担心。

龙方飓色很快就看出,降界的本质是争夺资源——便有四名羽羊神,世上也无活神仙,首脑们不可能坐拥用之不竭的资源,须在消耗殆尽前达成目的。九渊使只是工具,鸟尽弓藏是工具不变的宿命,谁能赶在图穷匕现之前善用资源,转化成可与羽羊神谈条件的新型态工具,谁就能活得更长些。

应风色玩游戏可能很出色,但对此也只是隐约察觉,否则当明白“独木难支”的道理;好处全集中在自己身上,最终也不可能同羽羊神分庭抗礼,不如把资源有效分配,武装起一支堪用的部队,适合集体作战,就算羽羊神本不需要,也很难抗拒好东西的诱惑。因为贪婪是人的本性,羽羊神尤其贪。

这份分析从中段起,她就听得一知半解了,道理是成套成套的似模似样,以柳玉骨的聪明才智无从分辨对错,但她知道自己的眼光和直觉是正确的,龙方飓色的确有着极为出色的头脑。

龙郎在奇宫和迎仙观小队间选择了她们,理由自然是因为她。

“他们不需要我。”他说这话时带着笑,她却看见他心底的小男孩在流泪。

“应师兄他……不需要我。你们需要我。”

便在“养颐家”没遇上胡媚世这个意外,应风色也逃不过此劫,这是早就注定了的。柳玉骨唯一忌惮的只有鹿希色,她在她身上嗅到同类的气息,在她看来,那女人要比应风色更棘手。

羽羊神改变游戏规则的时机、改变后的新走向,与龙方所言相去不远,近于妖的惊人预测,是支持柳玉骨撑过这段时间的最大动力,信任逐渐化作信心,信心最后成为信仰。龙郎的确是越变越好,但她并没有海棠那种意外的惊喜之情,她爱着每一眼的他,相信最好的仍未到来。

“你便是在此地练的功么?”望着诡异的奇械,她抑住不安,平静问道。

“其实还没开始。”龙方笑道:“我只信任你。等到你之前,我可不敢贸然爬上这座天穹秘具。再说了,就算我能把自己锁上去,谁放我下来?你来,便能开始啦。”





第百零四折





挂缨岂惮

落珥不胜




扮韩雪色玩强奸游戏后又过几日,期间双魂还轮替了一回,应风色与莫婷的相处一如既往,是相敬如宾里夹枪带棒,于彬彬有礼间舌剑唇枪,有来有往,但无论身体或心灵的契合,应风色总觉提升了不止一层,越发能从女郎的高冷淡漠中品出烈火蜜糖来,其滋味妙不可言。

莫婷是把他摆在第一位的,但女郎日常忙碌的程度,使得时程的安排本身就是种才能。

莫婷给他裹伤换药、洗衣烧饭,还能匀出时间来煎熬汤剂,研究心识;除采药补给,她在东溪镇里外另有几名长期病患,包括储之沁的师傅,全都得按时出诊追踪。言满霜找她去了两回,应与鹿希色的提议有关,但莫婷归来后只字未提,应风色总不好缠着她追问。

莫婷知道他与鹿希色的关系,那种感觉,就像同现任妻子打探下堂妻也似,饶以应风色之聪明绝顶、脸厚舌利,也不知如何开口。

但他不知道的是:其实莫婷是故意不与他说的。

扮韩雪色侵犯她实在太幼稚了,莫婷又气又好笑,可没忒容易饶过。

事实上,这两次与会都没见着鹿希色,纯是无乘庵内部商议。鹿希色的计划莫婷不感兴趣,她更想带着应风色远离争端,且以为储之沁和鱼休同亦该如此,但言满霜则有全然不同的见解。

“降界首脑一日不除,谁能置身事外?”

女童嘴角微扬,声音语气是超越外表的成熟,甚至该说深沉,违合处宛若千年老妖寄体。“况且,你母亲若插手,我们是打还是不打?身为历代素蜺针使中难遇的武材,莫执一非是好相与的。

“我不勉强你参战,只求你两件事:为我们取出颈后的机关,再不受召羊令挟制,此一也;其二,带莫执一远离此地,我会替你们在佛前祈愿,保佑你们顺风顺水,一路平安。若她现身此战,我不会留情,望你谅解。”至于“窃占大位的毛族杂种”,她提都不想提,仿佛怕出口脏了嘴。

能说出“素蜺针使”四字,令莫婷颇感诧异。况且母亲行迹隐密,很少有人知道这代的“莫执一”武功高强,言满霜一语道破,便由其师“三绝”惟明师太处听得,也难为她牢牢记住。

九渊使身上的“连心珠”莫婷不曾经手,听莫执一说是嵌于颈椎,运作之理不明,无法答应为三姝执刀取出。协商的结果,由莫婷负责联系并说服其母,但言满霜暗自打定主意,若不幸谈崩,便出手制服莫执一,逼问取珠的法子,再由莫婷施行。

因为言满霜不信任鹿希色。

按鹿希色之说,连心珠是取不出的,如此精密而牵涉人身中枢的秘术,即使是莫执一也无法在同一人身上进行第二次,失败致死的风险极高,最少也是个瘫痈的下场,龙方飓色等人皆未取出。

“……而那厮没有召羊瓶。”鹿希色对众姝道:“就算羽羊神亲临,用了召羊系列的道具,也只会让所有九渊使一齐昏倒,谁也动不了。”

言满霜冷道:“除了你和羽羊神,以及不属降界之人。”

“对我们来说,那就太好了不是?”鹿希色双手环抱,托起坚挺双峰,笑得既冷蔑又挑衅。“原本只能解决龙大方,到时候连羽羊神也有机会一并铲除,一了百了。”

但鹿希色安排的后手若连羽羊神也能除去,昏迷的言满霜等便如俎上之肉。女童自不能任人宰割,之后召集的两次会议不过是掩人耳目,实则想说服莫婷以她为试验对象,割颈取珠,莫婷自是断然拒绝。

“我认识你不深,但我觉得你不是这样冲动无智的人。”

“因为你不明白受制于人的痛苦。”言满霜倒不敢太过开罪她,冷冷一笑。

“你知道要在我身上动这等手脚,须有什么样的本事?我好奇到恨不得立时便杀至羽羊神面前,问问他是如何办到。比起降界中的遭遇,这竟是最折磨我的一件事。”

莫婷无法迎受她的愤恨与痛苦,只能说:“若配合鹿希色势不可免,你该尽快联系令师惟明师太,当作应对连心珠的备案。我母亲那边我会尽力劝说,但也要做好不能成功的打算。”言满霜冷冷哼笑,对话最终便止于此,但莫婷直觉她不会放弃。

言满霜对自身修为极有信心,认为能挺过取珠的风险,此一思路太过唯心,是武者、尤其是内家高手常犯的错。比起内功心法,医术其实更近于匠艺,哪怕只差分许,装不进就是装不进,打不开就是打不开,与修为意志没半点关系。

莫婷做好她会再找自己第三次的准备,没想到来得这么快。

她在镇外为卧病的老妇人看完诊离开,中途一名女童跑来,递给她一封便笺,笑道:“姐姐,满霜让你去找她哩。”莫婷微蹙柳眉:“是无乘庵的满霜么?”女童只一径嘻笑,并未接口。

笺上写着“可来一晤”,虽无落款,是言满霜的亲笔没错——结盟当夜,莫婷让众人写字传阅,熟悉彼此字迹,以免为敌所乘,正好派上用场。她问女童:“满霜在哪儿?”女童说了地点,竟是江沄村洛氏母女曾寄居的祠堂。

莫婷收好便笺,给了几枚甘草丸子打发女童,沿镇子边走,转入了一片茂林。

此间乃是缓丘,铺石山径蜿蜒拾级,林相错落,不是遮天的那种浓密,林树下半并着路石生满绿苔,被午后阳光一照,林上金翠浮晕,低头则是苔衣如覆,深浅之间明媚如画,对比莫婷曾居的老樗林,别若天地云泥。

眼看将至坡顶,女郎刻意背着阳光,于一株合抱粗细的树下驻足,叹了口气。

“江沄村忒远,我是不会去的。要厮杀或说话,这里够僻了,赶紧解决如何?我还有许多事要忙。”

风过林梢,地面残叶应声翩起,哗啦啦地一片如鸟惊蝶舞。

片刻万叶落地,缓坡中段转出了一条修长窈窕的青蓝衣影,头戴编笠,旅装利索,肘后一柄色近衫裙的两尺短剑,鞘尖指天,仰起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俏丽猫儿脸,杏眸微眯,似笑非笑,正是鹿希色。

上回见面,她身上穿的还是夜行装,不想行旅装束也能兼具飒爽妍丽,融合得恰到好处,莫婷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几眼。

“这摊牌的地点选得好。”鹿希色缓步拾级,直到两丈开外才停,露出招牌的嘲讽之色,啧啧点头。“我要选这儿动手,是尽落下风了。是便笺露的馅?”

莫婷更想直接切入正题,闻言仍取出怀里的双折纸头,冲她一扬。

“折痕太深,已见龟裂,显然被反复摊开折起许多次,不是新近写就。再说无乘庵近在咫尺,言满霜要寻我,叩门即至,何须远赴江沄?”

鹿希色点头。“我也觉得哪里怪怪的,只是说不上来。人还是要相信自己的直觉,这便是贪图侥幸的下场。”

莫婷手扶树干,居高临下俯视她。“你选江沄村罗家祠堂,这是打算杀人毁尸了,但我不明白是哪里得罪了你。

“说来汗颜,我是个自扫门前雪的,不爱管他人闲事,趁今儿与你说个清楚。言满霜她们身上之物,我不会冒险取出;我是大夫,不是屠夫,妄行不明之事不叫医治,那是杀人,就算治好了也属侥幸。你我都知贪图侥幸的下场。”

鹿希色点头,忽然一笑。“看不出你斯斯文文的,嘴倒挺快利。”见莫婷无意接口,冷蔑笑道:“言满霜非取出珠子不可,我不可能说服她,你是唯一能做这事的人;到这会儿还没死人,我料是你不肯干。

“但你不够了解她。她看起来像个雏儿,躯壳里装的却是头老妖怪,你掰不过她的,只能被逼着动手。一旦你执刀,将毁去我最重要的助力,言满霜死便罢,要成了瘫痈的残废,还得给她一刀解脱,这种蠢事我光想便窝火,只好请你死了。”

莫婷凝视她,仿佛这样就能看透女郎似的,突然摇头笑出。

“走不行么,非得死?”

鹿希色微微一怔,才发现她笑起来极好看。

不只是貌美如花,便逆着光,那笑容也是闪闪发亮的,令人忍不住跟着微笑。

这种浑无垢腻的光明疏朗正是她深深向往,却不可能、也给不了他——女郎胸中莫名刺痛起来,强抑着狂躁不耐,杏眸一眦:“走?走去哪儿?走得了么?”

莫婷敛起了笑容,一本正经道:

“逃亡我有经验。羽羊神不是神仙,找人很麻烦的,这点上逃亡者有其优势。龙方等人要下山挑事,最远能追到哪儿?奇宫由着他们想离开便离开,要多久有多久?我就不信逃到了南陵境内,他们还能追过来!

“我想让你们跟我一块逃,却没人肯听我说。杀人毁尸更简单么?怎么你们遇事就只剩下这一种处理法儿?”说着都有些火了,虽仍是轻声细语,白皙的脸蛋却浮起了淡淡绯红,更增娇艳。

鹿希色“噗哧!”笑出来,连自己都意外,急急抿住。莫婷似乎是习惯了在这种事情上被嘲笑,瞧着也不生气。更多是无奈罢?

她端详着黑发雪肤的女大夫,有那么一瞬间,几乎想掉头走下林丘,就当没这回事;不知为何,她直觉莫婷不会向任何人透露。她就是知道。

直到林丘后飕的一声,传来控弦的破空锐响。

鹿希色身体先于思绪,本能地抽出半截剑刃,靴尖一点,以拔刀之姿掠出,按照先前的计划朝莫婷扑去!





(是……陷阱!)

脑后劲风声起,莫婷闪身树前,却没见是何物射至,心中一凛:“不好!”回头被映得满眼刺亮,鹿希色以剑刃反射艳阳,瞬间夺去了她的视力!

两人相隔约两丈,莫婷是经推算后才拿捏的距离,鹿希色在满是绿苔落叶的上坡路上,须经一个起落才能到身前;见她有动手之意,莫婷便以树干为掩护,争取更多的应变时间。岂料鹿希色靠某种声东击西的机关,以及反射阳光这两手,将莫婷逼出有利的位置,形势瞬间逆转。

遮眼的同时,莫婷察觉劲风呼啸贯至,当中除了鹿希色冲上山径的跫音,还挟着嗤嗤两声轻响,不假思索扔出药箱,矮身欲避,不料一脚踩空,坐倒于错落的盘根之内。

颈颔间寒毛直竖,睁眼赫见锐芒映目,鹿希色维持着拔剑的姿势袭来,斩剁般将擎出的一小截剑刃,猛朝莫婷雪颈压落!

莫婷只来得及架住她分持柄鞘的双手,被这股疾冲之力推撞树干,背脊一疼,胸中空气仿佛被挤压一空。

寻常武人至此,只能由剑刃铡断喉管;冲击过猛,断首亦非不能。

然《冥狱十王变》非是寻常内功,千钧一发之际,血髓之气发动,雪酥娇润的莫婷似成棉花丝帛,软绵绵浑不受力,其薄如纸,千娇百媚的脑袋连同如瀑浓发,一霎“滑”出剑底,绕着鹿希色的柳腰翘臀一转;剑刃“笃!”斩入树干的同时,莫婷双掌轻飘飘地往她背门一拍,已然借力后跃。

鹿希色惊怒交迸,反足连环,分蹴上中下三路,快得残影未散,虚空中依稀见得三条美腿翻出裙䙓,正是《虎履剑》里的绝招。

这下除了突袭,也有将对手逼开、免授背门予人之意,落空本在预料中;玉掌击树借力起身,正欲调匀气息,回头赫见莫婷仍在,适才三脚仿佛穿身而过,丝毫未起作用。所幸转身时拼着最后一丝余力拔出匕首,鹿希色想也不想藕臂一合,径朝黑衣女郎颈侧插落。

莫婷翻掌格住,不知从哪儿生出第三、第四只手,分击鹿希色右肩和小腹,真力所至,打得她重重撞上树干,眼冒金星。

那柄二尺长的绀鞘金装剑还嵌在树下,按理她背脊撞树,足胫便未被脱鞘的剑刃齐膝斫断,也得是重伤收场;半天没等到撕心裂肺的剧痛,鹿希色余光所及,才发现短剑早已不在树干原处。

莫婷仍站在她身前不动,捧剑端详着,喃喃道:“原来是这边。”摁下剑格机括,剑首底部“飕!”射出一枚三寸长的金装钢针,与远处药箱上插的两枚一模一样。

鹿希色非是脑子一冲的莽金刚,她从会面当晚便决定除掉莫婷,这些日子里一直潜伏在东溪镇内未曾离去。

武林高手通医理的不少,神医中却罕有以武功名世者。莫婷在江湖上无籍籍之名,一个无门无派的年轻女医,身手再好也有限——鹿希色没工夫调查她的身家来历,只能凭眼力观察。

莫婷的脚步虚浮,修为不高,偶尔在后院与青年喂招,也不是反应机敏的实战类型,女郎估算有八九成的机会能得手,才有今日之埋伏。

鹿希色潜运内息遍行全身,体内的气血积郁迅速消退,看来莫婷未下重手。她那妖魔似的怪异身法、手法姑且不论,两人适才贴面相搏,决定胜负的关键其实还是内力。

崎岖坡上一奔两丈,差不多能耗光鹿希色一次提运的真气。不擎全刃,上身维持拔剑之姿,除了降低风阻、提升速度之外,也考虑到挺刺对劲力的倚赖——

无论筋力内力,击刺若无足够力道支撑,容易偏斜乃至断折。以刃斩剁,相对不易失手,全赖身量与冲撞之力,对准要害肘臂一推,十有八九能重创敌手,毋须再提内元。

莫婷的内力甚至不及她,然而每当鹿希色力尽,莫婷却仍有一击的余裕,不多不少刚好压过她。这些微的差距决定了结果,使鹿希色钜细靡遗的窥视观察,变得毫无意义。

这样的武功,普天之下鹿希色只知一门。

“天予神功。”她静静说道,与其说心灰意冷,更像是切齿咬牙,眸底闪着寒光。“没想到,你是羽羊神的人。”

莫婷摇头。“这是我圻州莫氏祖传的《冥狱十王变》,出自一部名叫《燃灯续明三七经》的武典,不是天予神功那种旁门左道,我不怕你去打听。”

这回轮到鹿希色无意接口了,一径冷冷回望。那是盘算着如何置眼前之人于死地的眼神。

“我方才说你依赖直觉,是有些瞧不起人的。我错了。”

黑衣女郎将剑刃倒入绀青色的金装鞘中,迸出龙吟般激越的铿啷清响,悠悠不绝。“你并不真想让我到罗家祠堂,我以为是我选了这里,其实是你选的。你知我会占据坡顶,布置好机关声东击西。是……线香?”姣美的下颔比了比落在苔绿间的牛筋圈索。那玩意儿不知从何处飞来,让她自行出了掩护,才教鹿希色逮到发难的绝妙时机。

林子里凉风徐徐,风停的时间一长,似能嗅得一缕幽隐的香烛气味。

莫婷见她没有开口之意,当是默认,点头道:“由此观之,你其实并不依赖直觉,你思路缜密,计划周详,若非我祖传武学与东洲通行者太过不同,你是能成功的。

“这使你非杀我不可的理由,显得过于牵强。这思路极不合理,至于阵前杀盟有多愚蠢,就不必——”

“哪来忒多废话!”

鹿希色狂怒起来,身形一晃,点足扑至,径夺黑衣女郎手中的绀青剑。

莫婷收剑于臂后,明明是单手应敌,身前如有四臂同出,乒乒砰砰接过鹿希色的猛攻,双方使的全是硬手,气势之强、出招之悍不让须眉,足令那些以“好汉”自居的油腻男子汗颜。

《六道分执》虽是绝学,实战莫婷颇不及她,混用至刚至猛的《阿须罗手》、繁复精妙的《红尘四合手》,也就扛住了头一轮,自知时久必失,招式一变,二度施展三恶道中的《驯养手》,霎时黑袖漫展,鬼影弥天,鹿希色只觉寒毛直竖,仿佛被一只阴冷鬼手穿破物限,直接掐住魂魄,感知倏地模糊起来,强烈的恶心晕眩直冲胸臆。

修习《风雷一炁》以来,她在战斗中总能保持澄明,不受外物侵扰,修为虽然增长不多,武功却大有提升。

这般心魔横生却是首见,蓦觉腰胁发凉,如贴寒刃;鹿希色于天旋地转之际,想起她那四手齐出的怪路数,急急抽退,落地微一踉跄,伸手摀腰,才发现两匕均已被插回原处。

战斗顿止,莫婷退下几阶,肩起扔在草丛里的药箱,以绢裹手,拔下箱顶那两枚金装钢针,置于阶石显眼处,目光须臾未离鹿希色;再退得两阶,才又将绀青短剑搁落。

“我考虑过带储之沁一走了之,但现在对你的牵强产生了兴趣,或许暂时就不走了。”莫婷淡道:“我不打算死,随时可以离开,等你决定坦白,你知道上哪儿找我。至于厮杀就敬谢不敏。”

“……不知你在说什么。”鹿希色一咬牙,左手一扬,“泼喇!”一抹晶亮丝芒甩出,也不知是怎么弄的,绀青短剑就这么突然飞起来,笔直拽回女郎手中,收于臂后。

莫婷不得不承认,反持剑鞘还是她做起来更俐落好看,自己学得不伦不类,不用瞧也知是颟顸已极。她知道她无意再战,至少今天不会。

鹿希色戴上编笠,莫婷背起药箱,背对着背各行各路;林梢风摇,一个翻过了缓丘,一个走出林道,仿佛是在林子里擦身而过的陌生人,甚至不曾停下多瞧彼此一眼。





◇      ◇      ◇





应风色先在后院练了一轮《六道分执》,出得满身大汗,打水沐浴、顺便把换下的衣衫搓洗晾起,才踅进东厢修习《冥狱十王变》。

血髓之气的练功法门相较于东洲常见的内外武功,更重视冥想趺坐,这点与性功相类,不会搞得一身狼藉。况且莫婷不知何时回来,应风色宁可干净齐整地迎接她。

倒不是莫婷许他白日宣淫,而是两人相处越发自然,女郎开始让他分担家事,认为对腿伤——其实好得差不多了——有益。除了练功,复原需要更多的劳动,她也以为这或可解决应风色难以好眠的困扰。

莫婷的优点之一就是不吝于赞美他人。他做了她很高兴的事,莫婷一定让他知道。把脏衣服洗晾起来,就是应风色灵机一动,用来讨佳人欢心的新点子。

据韦太师叔说,应无用号称“百艺精通”,琴棋书画之类就不消说了,连厨艺都好得不得了。在他纵横江湖的那些年,武林中人连“君子远庖厨”都没法说了,有个武功高到可以打得你满地找牙的人,烧菜的手眼可比昔日白玉京那些个天下名厨,你是哪来的勇气敢看不起掌杓之人,老着脸皮说“此乃小道”?

他要有叔叔十分之一的本领就好了。给莫婷烧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,包管她心花怒放,决心与他厮守终生。

可惜识海里的是个西贝货,只有外表唬人,实则毫无内涵,难比本尊。

“喂喂喂,不带这么糟践人的罢?”冒牌货叔叔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。“你就没想过,叔叔听见了也是会伤心的么?”

滚你的罢,王八蛋!有你这样自己出来挨骂的么?

但这话骂得是真冤枉,应无用是没法自己出来的,该说是应风色下意识把他拖出来骂。

这是他俩最近开发出来的新技能。

自从在识海操纵青龙漦拉连腿骨,身识间的隔阂突然清晰起来。既能察觉其存在,能玩的花样就多了:让冒牌叔叔穿过隔阂,沟通现实,是两人——或说一人一识——想出来的新玩法。要是练得好,联手驾驭赤龙漦的高速异能,也能更得心应手。

从现实中抓取心识,似较识海中连结现实要省力,但两者皆须由应风色主动为之。只有他想跟应无用说话时,冒牌货叔叔才能出声,但也非百试百灵,起初十次里大概只有三两次能成,近期已练至近七成的成功率。

“照这样下去,”应无用沉吟道:“总有一天,我是能自行在现实与你交谈,而不致损及识海的,真是令人期待啊!”

“你可千万别。”应风色想到一事,原本的兴奋之情瞬间沉落,森然道:“你敢在我干那档事时吱一声,哪怕是赞‘大爷干得好’,我立马来个隔空移物,刷爆识海,教你死得透透的。你给我仔细着点!”

约莫有了危机意识,冒牌货叔叔这两天特别巴结,被应风色拖出来后听说他想做菜,自告奋勇:“选我选我选我!叔叔教你一道‘腊香山笋’,保证绝不失败,连白痴都能学会,更别说是你了!”

“……你这种语意没有、实际就是骂人的感觉是怎么办到的?”

捱不过应无用边鼓连敲,应风色跃跃欲试,在桌顶留了张字条以免莫婷回来不见人,拿了银钱斗笠,便出门往市集去。

东溪镇是河港码头,舟船南来北往,其中不乏毛族人,居民早已见怪不怪。况且水上营生不分盐漕渔,哪个不是晒得赤红油亮?以布巾编笠掩去异色毛发,过于分明的五官轮廓再被笠影一遮,看上去就是个身材壮硕的打鱼帅小伙,水道上每日不知有多少这样的人来来去去,本就是码头的日常风景。

东海除开鳞族六大姓祖地,多数人就算不喜欢毛族,也就是看不起乡下人的心态,谈不上歧视仇恨,晒晒优越感罢了。哪怕被发现是毛族人,等闲出不了什么大事。

近期应风色还随莫婷逛过几次街市,就连韩雪色也外出放风过,对镇集并不陌生。应风色听冒牌货叔叔的指示,买了新鲜猪肉、山笋以及一样不可或缺的关键食材,拎着三只荷叶包随意闲逛时,忽觉有些不对。

“有人在后头。”他以心识呼叫应无用:

“似是白色衣影,没瞧真切,赶紧确认。”

应无用在识海中分析余光所见,诧然道:

“对,是个你决计想不到的人。我建议走为上策。”说了那人的名字。应风色心念一动,冷哼道:“见不见在我,没你的事。”不由分说切断识海联系,冒牌叔叔苦口婆心的喳呼声一霎抽离,脑袋里再度恢复平静。

男儿的心思却无法静下来,故意哼着小曲走走看看,忽闪身躲进巷里,踏墙一蹬,无声无息掠上檐头。不消片刻,一名白衣公子匆忙跟进来,没见有人,四处张望,不觉越走越深。

应风色听巷外有人呼喊,暗忖:“原来不是一个人。”自屋檐跃下,一个箭步窜上前,冷不防将那人横抄在臂间,倒纵拔起,这一回用上了血髓之气,轻轻巧巧越过墙头,落于小院中。

那人连喊都不及喊,已被捂住小嘴,瞪大一双妙目,听墙后从人们“公子——公子——”喊进喊出,好一会儿才走远;回过神来,使劲将捂嘴的手掌挥开,怒捣他胸膛一拳,恨声道:

“这些时日你死哪儿去了,韩雪色!那晚……你为何没来?”正是韩雪色所心仪的、那名唤阿妍的舞扇女子。





(第十三卷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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kabos [樓主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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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百零五折





宸极之赐

朔吹泼天




阿妍一身雪白锦绫团领袍,裈裤、靴子全是白的,玉带流苏,白巾金环,虽作男装,窄袖束腰的装束反而裹出一身玲珑浮凸的曲线;杏眼桃腮,眉目如画,恁谁都能瞧出是位女公子,乔装难掩丽色。

她这件团领袍作工精细,质料昂贵,繁复的斜绫凸起暗纹之中杂着朵朵莲花,金线绣成的飞舞孔雀翎由左肩斜往右胯,延伸到衣䙓下端栩栩如生的精绣孔雀,较之花团锦簇的五彩锦缎更低调也更华贵,一望便知此袍所费不赀,而品味还在权财之上。

奇特的十孔枣箫仍插于女公子后腰,看来是阿妍所钟爱。她故意掉给韩雪色捡的、书有“高台远吟”四字的玉骨折扇,倒与装束十分般配,猜测是为搭配那柄扇子,才整治了这身兼具俏丽英气的男装。

当日在道院檐间窥视,已觉此姝极美;此际娇躯入怀,方知阿妍之美,恰恰是“协调”二字的极致展现。

单论眼耳口鼻,乃至肌肤润泽、胸脯腰肢等,阿妍都不是最突出,然而在她身上却搭得恰到好处,越看越移不开眼。

他在讲丹青技法的书里看过一说:有些女子的容颜,是画得越肖似真人,越觉“不像”或“不美”,而亲睹临摹的对象,才赫然为其所慑。盖因人力有限,模拟不出造化所赋,“巧夺天工”一说虽是恭维匠艺,也点出“天工”之一物非人间应有,故须夺之。

若似古代帝皇以肖像选妃,肯定错过这等绝色尤物——将少女抱满怀之后,应风色更加确信这点。

阿妍体香馥郁,嗅之令人心醉,再掺进一点汗潮的淡淡咸口,就是非常销魂的催情气味;隔着薄罗裈布仍能感受肌肤丝滑,非久经锻炼的虬鼓。这副娇躯是养尊处优的,却异常紧致,既酥嫩又弹滑,令人禁不住期待交媾之时,少女腰肢扭动、大腿昂颤的曼妙滋味,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千金可比。

应风色蓦地想起她舞扇的动人姿态,把一切全兜拢了起来。

即使出身好人家,阿妍骨子里极可能是个野丫头,好动而不好静,片刻也闲不住,乐于在生活中遂行她那小小的冒险。要不是这样,怎能勾搭上质于阳山的毛族小子?

从她的反应,应风色判断阿妍今日必不是为寻韩雪色而来,否则见得男儿,当不致如此诧异。藏身处既未暴露,心怀更宽,低声笑道:“那晚我被歹人劫走,差点没命,才误了约期。你瞧,那会儿受的伤还没好全哩。”松开一手,仍搂少女肩臂,屈指轻敲大腿上的夹板。

自那夜失约,三个多月来阿妍寻遍两人幽会过的地方,乃至带人闯入龙庭山下的驿馆,差点惹出大事。要不是家中长辈约束,难保少女不会杀上山去,便到不了奇宫,少不得要找找明面上那座知止观的晦气。

虽说奇宫之主韩雪色若出了什么事,决计不能无声无息,阿妍并不认为少年有生命危险,但从相识之初,她便知他在山上处境艰难,听他像讲什么趣事似的,带着清朗的笑容说起这些年种种辛酸血泪,总能强烈激发少女的母性。

她从小就见不得人受苦。路见不平,必定挺身,一根筋地相信朝廷有王法,世上有公道,人人都有秉公持衡的义务。姨娘说她“甚有侠气”,贴颊搂着她透来温香的语声,听着既骄傲又宠溺。

她会喜欢上这名毛族少年,并不是因为他高大魁梧,生得好看,也不是他性格温顺体贴,能任少女搓圆捏扁,而是他的故事听得阿妍满满的心疼,为他苦命的母亲、牺牲性命拯救他的老家人,和故事里其他形形色色的相聚别离流了数不清的眼泪……最初,应该是这样的罢?

“肯定是陶五。”姨娘说过,那厮头顶长疮脚底生脓,简直坏透了。陛下忒好的人,才不会做这种拆散骨肉的事,绝对是陶元峥瞒着圣天子私下干的。“等我以后回平望,再请陛下为你作主,放你回故乡去。”初识时她对他这么说。

少年只是寂寞一笑,望向远方。

“那里……已不是我的故乡了,也没有什么好回的。再说了,我本就哪儿都去不了。”

说不定……她就是在那一刻动了心。

想把他抱进怀里,轻拍低哄,柔声说“那就都别去,有我陪你”之类。

闯驿馆的事,姨娘罕有地说了她一顿,仍替她收拾善后,没惊动姨父。阿妍不是被惯坏了的千金小姐,只会使刁耍泼,嗅出其中的严重性,突然乖起来,不再出门就是整天不见人,帮着姨娘照顾姨父,侍奉汤药、陪说笑话解闷,比猫儿还讨人喜欢。

阻止韩雪色同她联系的无明之力,连身为前刁蛮千金的姨娘都惹不起,显是超出了紫宸殿大学士致仕、望重朝野的姨父所能应付。但姨父对付不了的,腰带未必不能,那条碧鳞绡虽是给她的信物,知情之人皆明白它代表的意义,获赐以来一直是由姨父保管。

阿妍也不是想从姨父处取得腰带,只想让姨父稍稍动用碧鳞绡象征的力量,哪怕小小暗示一下,莫说江湖势力,便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东镇慕容,料想也不敢不买账。

但不幸的是:陛下知人善任,古今帝王中亦属罕见,圣天子把碧鳞绡和阿妍托付给姨父,便是对其为人极有把握,必无营私滥用之虞,令皇家威信扫地。

世称“健南先生”的袁祐袁承休乃本朝名臣,天下读书人的表率,明着向姨父求肯,徒然招来一顿教训而已,须得变着法子引入彀中,才有成功的机会。

只是少女万料不到,韩雪色居然藏在这个小渔村里,就这么从天而降,冷不防跑了出来。诧异、惊喜、生气……最后是满满的辛酸委屈,她狠捶了少年厚实的胸膛两记,泪水无预警溢满眼眶,越想越忍不住,扑簌簌地淌下柔嫩的面庞。

这要是韩雪色见了,定慌得手足无措,然而应风色深谙女子心意,一见她的反应,便知少女情苗深种,十之八九没跑了,信手使出夹板苦肉计。果然阿妍顿收怒容,隔裤布抚摸他腿上的木质触感,喃喃道:“可你……不是还跳过墙头么?疼不疼?”满脸关怀,竟忘了抹泪。

应风色露齿一笑,温柔地为她拭去泪渍。

“不妨的。打夹板是怕骨头长歪,其实已不碍行走。你身子这般轻盈,便扛两个我都跳过墙头。”阿妍破涕为笑,轻推他一把,嗔道:“我是米袋么?哪来俩让你扛过墙?”应风色笑道:“也是,我的阿妍天下无双,上哪儿找第二个去?”

少女俏美的小脸“唰”一声涨得绯红,本想给他一拳,不知怎的浑身绵软,连手臂都懒洋洋地不甚听话,捏着满掌湿热,慌慌张张别过头去:

“你……你胡说什么呢!就没点正经。”忽觉韩雪色哪里怪怪的,怎生怪法又难以形容。毛族少年并不笨,隐藏在温和的外表下,其实韩雪色反应很快,相处时妙语如珠,从来就不是口舌鲁拙的类型,讨好的话没少说过,阿妍都听腻了。

与过去不同的,应该是……自信吧?少女忍不住想。

眼前这人,似乎做什么都没有犹豫,心中早有定见,不再是空长着高个儿、却茫茫然如迷途羊羔的小可怜,与她的距离仿佛一下拉开,即使肌肤相贴,搂得亲密无间,总有种抓不住的感觉。要不是容貌、声音,乃至襟里散发的男性气息无比熟悉,就是她念兹在兹的那人,阿妍差点怀疑自己认错了,又或是哪个登徒子易容改扮,人皮面具下其实是另一名陌生的男子。

本欲吐出的“放开我”到了唇齿边,又硬生生咽回肚里,小手反而揪紧他的襟口,唯恐只是春梦一场,睁眼男儿倏又飞去,不知落于谁家。

应风色将她微妙的肢体语言全看在眼里,按捺腹中窃笑,往识海里呼唤冒牌货叔叔。“韩雪色的记忆,你能整一份给我不?我在这等,挺急的。”眼下是还没聊开,一会儿话说得多了,肯定要漏馅。虽说可用受伤的理由蒙混一二,但应风色需要阿妍的完全信任,须冒不得这个险。

他并非垂涎少女的美色,才于镇集边缘的这条小巷现身。

当然,阿妍的身段美貌甚是馋人,这点应风色无法否认。但他既有莫婷,纯论交媾之乐,再好的皮囊未必比得上心爱的女子,他宁可把气力花在莫婷身上,何必暴露行藏,徒增风险?

盖因阿妍身份非同小可,若能善加利用,或可倚之脱出困局。

他从韩雪色手中抢来折扇时,曾打开扇面戏耍少年,从而发现“佳儿于归”之印,研判阿妍身上已有婚约。

问题出在另一枚镌着“天成某某”的阳刻篆印上。

最末那两字的笔划繁复,应风色于篆书涉猎有限,直觉应是“佳偶”二字,佳儿于归、天成佳偶,似也理所当然。闲居时百无聊赖,同冒牌货叔叔说起此事,应无用却笑着说:“不是‘佳偶’。”信手一挥,文房四宝倏忽备于廊阶雨檐下,提笔写了“天成佳偶”的四字篆体,其雄浑苍劲,如暴雪中迎风挺立的老松,竟是大师手笔,连应风色都能看出不凡。

应无用再变出那柄玉骨折扇,“唰!”一声抖开,两两对照,果非“佳偶”二字。“印上这两字,是‘宸翰’。”应无用怡然笑道:“金章紫宸的宸,笔翰如流的翰。知道意思么?”

应风色还真知道。

宸,天子所居也。如京师又称宸垣,皇帝亲书又叫宸笔,冠以宸字,即为帝王所用。“宸翰”本是指天子所写的辞文,而后引申有御书房之意。

“天成宸翰”,是告诉识者此扇为何人所出,示以小吏自无作用,但拿到镇东将军慕容柔之流的亲信面前,折扇实无异于圣旨,持扇者的意志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天子的意志,断不能无视之。

(……好你个韩小子,居然搞上了当今天子的儿媳妇啊!)

应风色无法确认阿妍的来历,因为韩雪色这驴蛋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,但白马朝开国的武烈帝不通文墨,众所周知,折扇看着又不似旧物,非前朝所遗,只能认为是顺庆爷替还没册封的太子订了门娃娃亲,以折扇为信物。此事原是守得密不透风,若非阿妍将扇子给了韩雪色,怕只有身边寥寥亲信知悉,遑论朝野江湖。

折扇离了阿妍,便是无用之物,真正的护身符其实是这名绝色少女才对。

冒牌叔叔反对他——其实是反对他以韩雪色的身体——与朝廷扯上关系,却无法反抗识海之主的命令,口气听来倒是满满的幸灾乐祸:“先说不是我不干啊,只是把两个心识的记忆强拉在一块,风险委实太高,要试也不是这会儿,不如换个喇子,让你俩直接说如何?你等下,我调个波形……行了。喂喂喂,测试、测试!”

应风色一头雾水,正欲发话,韩雪色的声音却响彻头颅:“阿妍————!”仿佛将脑袋塞进钟里一阵猛敲,震得五内翻涌几欲呕血,怒上心头:“你闭嘴!”忽听阿妍诧道:“你说什么?”回神才发现自己一拳贯入夯土墙中,急中生智,抽手讷讷道:

“我……我是说,怎么忘了给你找水喝。你渴不渴?”

阿妍噗哧失笑,娇娇地横他一眼:“你道我分不出‘闭嘴’同‘喝水’的区别么?”摇头叹了口气,急急拉他起身,压低声音:

“这下怕是惊动屋里人啦,咱们快走!别让我姨娘发现了。”

那院墙虽非砖造,也是掺了干草木枝夯实的,竟被一击打穿,怕不是有百余斤力。应风色任她牵着左手,随意动了动右手五指,拳面竟不觉如何疼痛,应是沟通识海之际,无意间用上血髓之气,才得如此;再度打开颅中禁制,摁住韩雪色满地摩擦:

“下回再呲哇乱喊的,小心我关你黑牢!听见没有?”

识海中的时间流速与现实不同,韩雪色显已被冒牌叔叔教训一顿,深刻反省,不敢再啰唆,嚅嗫道:“长老息怒,我……下次不敢啦。”应风色森然道:“我问什么你答什么,若未发问,你敢出半点声音试试。”问了阿妍家中的状况,但韩雪色所知有限,帮助不多。

阿妍出身央土富户,母亲故后父亲续弦,她与后母处不来,素来疼爱她的姨娘和姨父便收了她作螟蛉,离开是非之地平望,远赴东海。

应风色本希望能有几个明确的万儿,借以推测少女来历,但阿妍虽与韩雪色无话不谈,提到家人时总不说名字,仅有称谓。韩雪色的自述也差不多是这样,无法断言阿妍是否刻意为之。

“但她姨母会武的。”收声前,韩雪色忽又补充:

“据说是弓刀皆能,年轻时在平望都很有些名气。”

“……糟糕!”阿妍的低呼将他唤回现实。少女拉他在柴门边蹲下,两人缩成一团,门外凌乱脚步声忽止,一人开口道:“启禀夫人,那儿也没有。”

不知何时,墙外不闻集市的熙攘人声,原因并不难猜测。阿妍的随从们跟丢了主子,满集子凶神恶煞似的翻找,镇民和摊贩们不想惹麻烦,纷纷散去,待这帮外地人离开了再回。

忽听一把动听的语声道:“这儿也没有,那儿也没有,难不成飞上天去?你们这帮没用的东西!”口气虽横霸,银铃般的清脆嗓音却不怎么引人反感,而是嗔中带俏、飒里藏娇,若非如少女般不谙世事,便是仍有一丝烂漫天真,平素待人必不苛刻。

果然从人中领头的那个小心陪笑:“小姐机灵巧变,不想让小人们找到,多一倍的人也看不住。人说‘母女连心’,小姐最听夫人的话了,夫人喊几声,可比小人们管用。”

应风色见阿妍忍着笑,彤艳的樱唇做了个“狗腿”的嘴型,被唤作“夫人”的女子一哼,听着十分受用,再开口时虽像埋怨,却满满都是宠溺:“我还道这丫头转性了,月来乖得猫儿似。这可不,一闻到河腥味,本性藏不住,还不乖乖现出原形?”认命似的圈口叫道:

“阿妍阿妍,快来啊!这儿有鱼吃——”左右皆笑。

看来,这位便是阿妍的姨母了。妇人嗓音如此动人,样貌肯定丑不了,阿妍虽是其义女,仍以“姨娘”相称,可能从小叫惯改不了口,甚或是代皇帝养儿媳妇才收的螟蛉,不过走走流程罢了,自家人相处时自毋须特意改口。

阿妍的姨母等从人笑声渐落,才道:“还有哪儿没找过的?大伙儿分开再找一回,别惊动了老爷。你方才说前头没有,你们是打这儿走过的,也不可能在来处那头——”忽然无声。

应风色心念微动,见角落里那险被自己打穿的墙洞之外,有乌影晃了一晃,暗叫不妙,果然柴门外“叩叩”两声,门隙间依稀见得白裳红袖,接着响起清亮的嗓音,口吻却不复先前随意。

“叨扰了。有事请教,烦请开门。”墙外脚步声窸窣,明显放轻许多,应是从人们散了开来。应风色甚至听见小心抽出兵刃的擦滑细响。

小姐贪玩是一回事,被歹人劫走,则又是另一回事——恁谁瞧了那像被拳头捣破的夯土墙洞,都会做出相似的结论。姨娘明着是敲门,倘若无人相应,就算破门而入也不奇怪。

从柴隙间望出,“姨娘”一袭月白的绫纹齐胸襦裙,外披胭脂色大袖衫,料子硬挺,罕见于女子装束,格外衬得纤腰盈握,修长苗条;身量虽不甚高,比例十分修长,此点倒与阿妍有几分相似。裙胸之上露出小半截雪润奶脯,居间夹出一道深沟来,这双峰坚挺的好处也与阿妍如出一辙,看来少女的曼妙身段是承自母亲一方的血脉。

应风色原以为姨娘年纪应该更大些,但这等尤物身姿非年长的妇人应有,说是少妇也使得,反令青年心生忌惮。

由她提气的声量,可知内功不弱,修为便不及陆师叔,差距也不会太大,是不得不归于“棘手强敌”的程度。韩雪色说她“弓刀皆能”,而外功靠的是反应和专注力,年少要比年长更难对付。这位姨娘盛年又有修持,直是双倍的棘手,本想大闹一场、趁乱带走阿妍的盘算,眼看是行不通。

二度叩门,这是最后通牒。应风色还没想到办法,阿妍却更果决,反手扯他衣袖,拉着男儿欲往屋内去;咿呀一声小屋的门板推开,一名少女走了出来,屋里居然住得有人。

那少女的年纪与阿妍相若,比阿妍矮了半个头,肩颈线条结实棱峭,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刚健之美,却有张十分精致小巧的脸蛋。

浓发乌溜,梳成似双平又似双挂的双垂髫发式,两条系发的白绦垂于背后,衬与垂覆两额的长长浏海,直似精致的骨瓷人偶,透着不似凡物的空灵之气。

同样是齐胸襦裙,少女的裙胸却高系乳上,露出阴影明显的浮凸锁骨。

不仅襟领间的一小片胸口肌肤肉呼呼地不见骨,裙胸下挺翘的两只玲珑美乳更如倒扣的玉碗,难以忽视。虽以襦裙掩之,无奈丽质难弃,依旧攫人眼目。

此外,黑襦白裙、乌绦系胸的独特配色也令人一见难忘,仿佛自图画走出的天女,隐居于此,只为侍奉哪位难以割舍的谪仙,俗世烟尘不沾半点,始终维持化凡前的模样。

比起近乎完美的阿妍,少女身上的不完美处毋须刻意审视,俯拾皆是,如过于刚健的肩颈线条,便与精致超凡的五官颇有扞格;虽藏在裙里瞧不见,但以少女的身量,似难期待她有双长腿,下盘更可能同肩颈一样,亦是结实有肉;凡此种种,不一而足。

但她那不似活物般的空灵,连阿妍的美貌也无法压胜,瞧着瞧着,便忍不住怀疑起“世上真有这样的人”来。

少女乍见自家院里鬼祟地躲着一男一女,原本凤片糕儿似、眼角微翘的美眸眯起来,又更接近凤眼些,盈盈眼波宛若夜雾星海,瞧得人细悚难禁,竟有点狐仙的味道。

应风色忽然觉得,她其实很适合画上眼影。青的、红的、金银细粉……应该都极有味道,仿佛在枵空的人偶中注入妖气,立时便活转过来,露出无比媚艳诱人的尤物真身。

脂粉未施的素净少女不知他心中绮想,空淡淡的眸光在两人身上巡梭片刻,忽扬起嘴角。

这一笑果有勾魂夺魄之威,立时让阿妍的美貌看上去像是只能远观、不可亵玩的无聊摆设,但也不过是一霎,回神应风色见她打了个手势,示意二人藏好别动,惊疑未定间,少女已至茅檐下拉开柴门,将两人挡在门后。

门外美妇柔荑虚悬,不知是想敲第三回,或提掌轰开。

阿妍的姨娘果然很美,也确实很年轻。

在应风色看来,她明显比养尊处优、毫不显老的陆师叔更小,肯定不到四十,说“风韵犹存”是过火了,根本是风华正茂,眉目间隐约看得出阿妍的轮廓,只是论相貌少女更美,论英气却是少妇稳压一头。阿妍不只说话像她,姨娘的飒烈爽健才是她不自觉仿效的对象,但仍差得太远。

妇人似也被少女殊异的空灵气质所慑,愣了一愣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

“请问,有什么事么?”少女的声音听着颇甜糯,却比想像中低沉,是再刻意些便像撒娇的浓腻,她却无意如此,呆板的语调加深了“人偶”的印象。

美妇定了定神,飞快打量她几眼,笑道:“我在找一位女扮男装的姑娘,穿白色衣裳的,面容很是俊俏。你可能看出她是女儿身,或以为是为翩翩佳公子,有没瞧见这样的人?”

“没有。”少女几乎在回答的同时便关上门扉,动作快得不可思议,却未闻袖臂破风。而美妇在柴门全掩之前“啪!”伸手抵住,同样快如闪电,柴门竟晃也不晃,完美抵销了少女施于门上的劲道,仿佛是故意把门扉推到手里,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。

“再叨扰片刻行不?”美妇笑道。

“不行。”少女拒绝得干脆俐落。“我家丫头奶没吃完,你已打断过一回。”话才刚说完,屋里隐约传出婴儿啼哭,甚是清亮有力。

美妇虽未曾怀胎生育,也是帮忙姐姐带过孩子的,觉得哭声不似口技伪装,吓了一跳,蹙眉道:“是……是你的女儿么?”见少女年纪轻轻,打扮也非已嫁的妇人模样,奶孩子什么的也太匪夷所思,仓促之间不及细想,冲口问出。

“是我妹妹。”碰的一声闭起了柴门,拉上横闩,径往屋里走去,却未闭起屋门,仅回头时瞥了应风色一眼。青年会意,仍抱阿妍缩在门边墙影下,不敢轻举妄动。

那茅屋内十分狭小,没了门扉的遮挡,似能一眼望进底墙,幽暗的屋室里并置着两具摇篮,少女从其中一具里抱起婴孩,熟练地以单臂环托,坐在桌边用调羹舀起一小匙乳糜,仔细喂入婴儿口中,哭声转瞬歇止。

闭窗无光的暗室,身穿黑襦的少女,怎么想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组合,映入眼帘的画面却全非如此:

她发出无意义的逗弄声响,熟练而专注地哺喂婴儿,这时候的少女表情极为鲜活,是活生生的、充满童心爱意的真人,娇宠地望着怀中的小生命,能强烈感受两者间的羁绊联系。横亘在少女与世界当中的壁垒,似乎暂时被移了开来,让人相信她是会哭会笑、会爱会恨的,而非是一具做工精巧的美丽人偶。

美妇在柴门前伫立良久,才转身离开,墙外跟着响起错落的脚步声。两人松了口气,瘫软似的坐倒在墙底,相视一笑。阿妍被他握在掌里的绵软小手,不知何时翻转过来,与他十指交握,应风色察觉她掌心全是冷汗。

“你姨娘这般疼爱你,”应风色安抚似的笑道:“就算被抓回去,料想舍不得打你板子,不用这么害怕。”

阿妍瞪他一眼。“你傻啦?我是怕姨娘对你——”一时说不下去,把他的手握得更紧,片刻才道:“姨娘不比姨父,我的心事从来瞒不了她。要被姨父撞见,还能以言语蒙混,最多就是撒撒娇,没什么大不了。

“但姨娘不一样,她只消看你一眼,便知我……她是决计容不得你的。你忘了么?那时候我说要走,除了不想你继续待在龙庭山受人欺负,也是因为姨娘起了疑心,绕圈子打探我是不是认识了什么人,有了别样心思。我是瞒不过她的,姨娘早晚会知道。”

她握住少年另一只手,四目相对,俏丽无双的小脸上神情凝肃,微显青白。应风色此前窥视过她许多次,从未见过她如此忧心。

“女子比你想得心狠。一旦下定决心,我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。”阿妍轻道:“我姨娘是很好很好的人,她极疼我,不容许我的人生有丝毫差错,遑论重蹈我娘的覆辙,若知有你的存在,她定会杀了你的。你可知十几二十年前,在平望都提起‘泼天风’虞龙雪这名号,多少央土武林豪杰亦为之胆寒么?”





第百零六折





心流无界

血蝠玉鉴




“天下武功出东海”不是随便说的。

白城山以东的一府廿九郡百廿六县,号称东洲文明之始,精研武学已逾千载,遗有神功无数;西山民风剽悍,南陵百花齐放,亦有可观处。央土恐怕是天下五道中,武艺最不发达的地方,排名还在抵御外族第一线、深受东西武脉影响的北关之后,令“央土武林胆寒”云云,只怕作不得数。

但应风色偏偏听过“泼天风”虞龙雪之名——在评书里。





太祖武皇帝驾崩后,二子密山王、羽渊王年幼无德,兼且北关未定,群臣遂敦请时任大将军、中书令、北关道三府总制、征北大都督的定王独孤容,以皇太弟身份继位,改元“顺庆”。

有趣的是:原本不肯臣服的北西诸藩,在顺庆皇帝登基后,一个个像下水饺似的归顺圣天子,百姓都说定王征北那几年,德行感化了这帮军头,除开少数几场战事,双方都没怎么打,北地早在悄悄恢复,乃有如今的欣欣向荣。

这话反过来讲,可就不好听了。

但独孤容天生是当明君的料子,为人所不敢为,上位没多久,民间便有《说巡北》这样的评书流传开来,讲述顺庆爷登基前征伐北关未定之地,不忍见百姓膏锋锷、填沟壑,遂率文武僚属,微服潜入民间倾听疾苦,顺便摸清各藩不肯归顺的理由。

评书里的北关诸藩多半不是坏人,有的忠于故主,有的身负奇冤,多为贪婪作恶的属下所蒙蔽,而结尾处无一不被顺庆爷的宽大襟怀所感动,痛哭流涕,易帜来归。

韦太师叔说,古今帝王中,十九八九是不让百姓议论的,妄议时政都能整成死罪,况乎议君父?但独孤容是个明白人,他坐了兄长的大位,堵不了天下人的嘴;横竖都得让人说,干脆整点娱乐性高的。

都说官方造谣最为致命,《说巡北》有磅礡的战争场面,各种儿女情长、阴谋诡计,足以满足听众的需求;狂打贪官恶藩之脸,严惩居间上窜下跳的小人,除了老百姓大呼痛快,顺便警示新朝小吏一把:今时不比往日,犯在圣天子手里,仔细汝等狗头。

过往只能偷偷议论的事,如今在大庭广众下说,不仅呼朋引伴增添乐趣,还带说学逗唱,比市井耳语动听百倍。而评书里除了剧情所需的若干虚构人物外,要角全是时人,格外地新鲜刺激。

“泼天风”虞龙雪,便是《说巡北》中人气极高的角色,被描述成一名爱穿红衣、武功高强的奇女子,不只刀法超卓,更能百步穿杨,多次搭救顺庆爷一行人,最后更加入了队伍,担任顺庆爷的护卫。

小时候应风色总觉得她该嫁给顺庆爷当皇妃,以致听到后头虞龙雪与顺庆爷的文胆健南先生越走越近,俨然是要被配成一对时,气得连瓜子糕点都不吃了,仿佛被人塞了满嘴的死苍蝇,那份难受迄今记忆犹新。

“她最后嫁给袁祐了啊。”韦太师叔居然还恶意暴雷,完全不给人活路。“嫁的时候袁祐还不算太老,一个是新朝显贵,平步青云,一个是俏美红妆,收拾了师门叛徒,正是意气风发,平望都传为佳话,没提两人年岁硬生生差了一十八。你想不想知道他们有没生娃?”

生……一点都不想!男童脸都气歪了,回过神时还偷偷掉了眼泪,心里像有什么活脱脱地碎裂开来,散得满地狼藉零落。

接掌风云峡后,应风色常出入通天阁,才知虞龙雪出身的“猿臂飞燕门”乃央土武林少有的、具有真才实学的一方异数,从地缘上看,此派该被归入北关武学源流,虽以刀法开宗,于射艺上的极致钻研,才是它们傲视武林的根本,是故象征张弩彀弓的“猿臂”二字,还置于象征刀法的“飞燕”之前,可见一斑。

猿臂飞燕门兴于金貔一朝,于前朝碧蟾朝发展到极致,一度成为北方武林的魁首,门中精英遂入央土,遍及军旅行伍、世家门阀,乃至皇宫大内,因而在异族铁蹄入侵,白玉京付诸一炬的同时受到毁灭性的打击。

虞龙雪并不是虚构人物,她那雌威凛凛的外号“泼天风”也不是。

《说巡北》中最著名的武戏段子,即顺庆爷一行对上当时盘据旃、圪两州,自号“白狼王”的原旃州节镇浑邪乞恶。浑邪乞恶域外胡种,身材奇伟力大无穷,麾下大将严人畏更是当时公认的猿臂飞燕门第一高手,人称“醉和金甲舞,大雪满弓刀”,威名震动天下。

无论碧蟾或白马朝,这两人都只能以武力压服,没有了太祖武皇帝,没有虎帅韩破凡和刀皇武登庸,浑邪乞恶遂据险自雄,再不受制。

而旃州和圪州的两场战役,也是独孤容那慢条斯理、宛如春游的北伐过程中,少数动了真格的野战和攻城战,几乎所有伤损都交代在了这两处。

旃州狼兵勇猛善战,朝廷从未公布确切的伤亡数字,欲盖弥彰反而勾勒出战事惨烈的鲜活印象。

按《说巡北》的段子,严人畏打败独孤容麾下所有喊得出姓名的武将,主公浑邪乞恶伏诛后仍不肯投降,最后是虞龙雪单挑斩杀了这位“大雪满弓刀”,于第三度交手中取胜,泼天之风吹散覆弓之雪,猿臂飞燕门至此完成了世代交替。

没想到评书中的人物,居然就这么出现在眼前,与自己仅有一门之隔,仿佛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。

虞龙雪——或该称她为“袁夫人”——比想像中更美丽也更有女人味,可能是年少时对女性的幻想过于贫瘠,连拿来当自渎对象、矫健婀娜的红衣丽影,也不及真人的风情于万一。

尽管虞龙雪要比他想像中年轻太多,似有蹊跷,并未改变阿妍的担忧。应风色握着少女软滑的小手,忽然一笑:“那晚我们约好了逃出驿馆,你原本打算安排我去哪里?”阿妍想也不想,便道:“我姨父在苍梧郡有座园邸,我与那儿的仆人相熟,暂住一阵子不妨。”

应风色腹中暗笑,故作讶然:“你……没打算和我抛下一切,逃到天涯海角,再不理这些烦心事么?”

阿妍被戳中痛处,俏脸霎红,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似,正欲跳起忽又沉落,颓然片刻,才像辩驳般小声嚅嗫道:

“我、我早同你说过,我是订……订了亲的,没法嫁给别人,你说你能明白,我们……我才同你交……交朋友。我也想抛下一切,什么都别管,逃得远远的,可没法子。这样……会害了我姨娘姨父,和其他许许多多无辜之人,我不能这样做。我只能……只能帮你逃走,至少我们当中,有一个人……能走掉。”说到后来声如蚊蚋,唇瓣轻歙了几下,似说了“对不起”三字,却始终未开声。

应风色低头追着她的眼,温柔而坚定地,不让少女慌乱逃去。“那你觉得,从小最疼你、最宠你的姨娘,她心里懂不懂你,知不知道阿妍是这样一个舍不下无辜受累之人,不敢任性妄为的孩子?”

阿妍一怔,诧异地抬起眼眸。

应风色和声续道:“袁夫人若担心你毫无责任心,会因为一时糊涂,令众人蒙受诛夷九族的大不韪之罪,岂敢放你在外头胡乱游玩?早把你锁起来啦。”

阿妍破涕为笑,嘴上兀自不肯饶,反口道:“锁我做甚?我又不是小狗,锁你还差不多。”忽然发觉他用了“大不韪”三字,心底有些慌,犹豫了一会儿,才小声道:

“你……你发现了?”

应风色微笑道:“扇儿我没带在身上,但也是反复看过了的,每回想你便拿出来瞧,没一万也有八九千次了。”阿妍红着脸啐他:“瞎……瞎说!”心里甜丝丝的甚是受用。

知她是“泼天风”虞龙雪的外甥女后,瞧她总觉分外明媚,阿妍的容貌身段本就无可挑剔,又是未来的太子妃,再加个“评书角色具现化”的属性,馋人何止攀升数倍?暴增十倍都有余。

推算虞龙雪在定王帐下任事,差不多就是阿妍的年纪,顶多再长三两岁,她是《说巡北》中那红衣霜刃的“泼天风”更嫩更完美的版本,是他情窦初开时的美好投射,虽说现今的袁夫人虞龙雪依旧美艳,说不定熟得恰到好处,正是采撷品尝的好时节,但未嫁人的阿妍犹是处子,啖啖头汤还是极具吸引力的。

若非顾虑莫婷,恐失玉人芳心,以莫氏母女高超的外科手法,修补少女的纯洁之证还不是信手拈来?饱尝阿妍后再还皇帝陛下个完璧的太子妃,绿得未来的天子一头,想想都觉过瘾。

“……喂,你想什么笑得这般猥琐?”阿妍轻撞他一肘。她虽不会武,这下却甚有力,足见身子壮健,不似花朵蔫弱。“她……那位姑娘来啦。”

应风色回过神,见黑襦少女喂完乳糜,拍哄着婴儿走到门边,空灵的眼神轻飘飘地投往这厢。

“要不进来坐会儿?阿洁吃饱啦,我正要烧饭。”气音虚渺,却未予人有气无力之感,稚拙中透着股难以形容的韵致,就跟她的外貌衣着一样,既矛盾又迷人,神秘得让人想层层剥开她周身的迷雾,直到再无丝毫遮掩。

阿妍胆大,嘴里说着“怎好意思”,却无意离开,但心底不无犹豫;毕竟幽暗屋里两具摇篮轻晃,虽在光天化日之下,也差不多是乡野奇谭的画风了。

黑襦少女淡扫一眼,忽绽微笑。

“她们还没走远,我能感觉到。不想进来就在院里坐,现在出去,方才就白躲啦。”转身入屋,将襁褓中咿咿呀呀的小东西放回摇篮里,皱着小巧挺翘的琼鼻逗弄,精致的侧脸宛如玉砌,挑不出半点瑕疵。

这画面委实太美,再怀疑是狐仙什么的,阿妍都觉对不起她,拉应风色走进屋内。从她背后居高临下一眺,摇篮里的婴孩小脸如熟透的红苹果,餍足闭眼,撮拳颊畔,边缘似能透光。还好婴儿不是假的。

阿妍辨不出小孩年纪,喃喃道:“她是女孩儿么?好漂亮啊。”语声中充满感动。少女推着摇篮并未回头,轻渺酥嫩的气音里听得出一丝笑意。

“是啊,阿洁是女孩。我也觉她挺漂亮。”

“我叫阿妍,他叫阿雪,同阿洁一样,都是‘阿’字辈。”阿妍笑道:

“是了,你怎么称呼呀?我还没谢你,方才帮了大忙。”她本想管少女叫“姐姐”,瞧着总觉她比自己小,又不好充大。旁人若以“你”径呼初识之人,难免显得无礼,阿妍却说得大方自然,不致令人反感,反觉亲切。

“我叫简豫。”

“阿洁……是你女儿么?”犹豫半天,阿妍仍再确认了一次。

自称“简豫”的黑襦少女摇头,系着鬟髫的雪白丝绦轻晃着。

“阿洁是我妹妹。”两人这才放下心。

虽说幼女嫁人乃至怀胎时有所闻,应风色和阿妍都不希望发生在她身上。以她超龄早熟的应对,应风色本以为是生活锉磨所致,此际心怀一宽,突然失笑:

“那阿洁岂不是叫‘简洁’?”

简豫俏脸上的诧色一现而隐,继而微露恍然:“也是,那她真得叫简洁啦,这名儿怎取成了这样?”三人皆笑,登时拉近距离。

少女话少,瞧着像不想回答时、怎么问都会被无视的类型,以致闲聊半晌仍难知根柢,只知她管屋主叫“先生”,那人是名大夫,她与阿洁寄居于此,与先生一同生活,其余一概问不出。

另一具摇篮里铺着厚厚被褥,瞧着是空的,不知为何要替阿洁准备两个摇篮。两人对育儿皆是外行,无从问起,索性跳过。

片刻简豫眉目微动,起身道:“她们走啦。你们坐会儿,我去瞧瞧。”自顾自走出去;回来时拎了几个荷叶包,正是先前应风色在市集购买,遗落在暗巷里的物事。

“猪肉、笋子……你还会煮菜?”阿妍诧异极了。

“我爱吃笋。”简豫更是直接。“你做什么菜式?”

且慢,是你说要烧菜,一副留人吃饭的样子,怎问起我来?

最后就是这样了,应风色边切笋片边腹诽着。讲到编派男人做什么,两个初识的小妞都能联手得忒自然,比同门手足还有默契。

所幸厨下虽狭仄,倒也收拾得有条不紊,不致令他这个庖鼎新手恶心得踏不进去,毙命于吊帘之前。

冒牌叔叔这道菜有个名目,叫“峒州山笋”,也有管叫宝剑笋的,听着颇有跃马江湖的豪气,兼且美味无比,想必当年精于烹调的应无用也炮制过。

应风色没有看过叔叔煮菜的印象,可能年纪小不记得了,更可能是翻过哪本食记残留于识海的片段,被冒牌叔叔拿来献宝。他出门采购前兴致勃勃,眼下却是硬着头皮上场,万一难以入口,脸可就丢大了。

东海道西界的白城山延入央土峒州地界,盛产竹笋,尤以执夷左近的宝剑滩最佳。书上说“箨红肉白,堕地能碎”,鲜滋饱水自不在话下,堪比瓜果。

古时从这里出发的商船,往往在甲板上以炭盆瓦罐炖煮新采的鲜笋,与猪肉鸡肉同煨,船至越浦时,笋肉煨恰到好处,揭盖但见汤色乳白,咸鲜扑鼻,打上一碗能解旅途劳顿,遂成三川名菜。

这“峒州山笋”的主角其实不是笋,而是肉;且不只鲜肉,须得新陈同煮,才能激荡出这等鲜美到能吞下舌头的佳肴。除了新鲜的猪肉鸡肉,还需发酵过的咸肉才行,新陈肉的比例是新三陈七,但冒牌货叔叔坚持五五对开,说这样滋味更鲜。

应风色在集子里买到一大块咸蹄膀肉,切开之后红白相间,红如染樱白似雪,直瞧得人心旷神怡。

通通洗净切好,先扔鲜肉与笋进瓦罐,小火煨上半个时辰,再入咸肉。正从厨房探头抹汗喘口气,前院里“砰!”一响,柴门已被人踹开来,大片脚步声沙沙沙踩进,一把清脆的嗓音叫道:

“兀那妖人,教你造孽!”正是去而复返的袁夫人虞龙雪。

应风色正欲入屋,蓦地劲响破空,一枝狼牙羽箭射入屋里,削过简豫雪颈,带着金芒“笃!”钉入墙,箭羽嗡颤。掀帘的应风色动都不敢动,余光瞥去,赫见入墙的半截箭镞扎了条细金链子,正是简豫的耳饰。

前院中,虞龙雪拈箭彀满,仿佛不曾变换姿势,对屋里目瞪口呆的外甥女道:“阿妍出来!有姨娘在,这妖女不敢对你怎样。”语尾一扬,森然道:“你若胆敢碰一碰摇篮,我不介意送具尸首结案。”杀威凛凛,自是对端坐于摇篮边的黑襦少女说。

应风色都听懵了,什么妖女,结什么案?

阿妍比他更着急,心知神箭无眼,取命不过一念间,忙道:“姨、姨娘!你先把弓放下,这位简豫……简豫妹妹不是坏人,姨娘莫误伤了她!”

屋外虞龙雪银牙咬碎,差点跺脚,暗忖:“这孩子平素机灵,偏在这要命的当儿犯糊涂!”明白宝贝甥女拗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动,唯恐妖人乘隙挟持,冷哼道:“你忘了咱们这趟出门,除替你姨父找大夫,还为什么事来?”

阿妍脱口道:“受东溪等四县衙门所托查桩案子,但姨娘没说什么案,约莫怕我听得难受——”

“杀婴案。”

虞龙雪冷冷接口,精钢箭镞晃也不晃,比架上石像还稳,呼吸说话都不能稍稍动摇。

“四县以内,半年之间,七户不满周岁的幼儿被劫,共寻获六具婴尸,最后一个活口就在这屋里的摇篮中。我已差人问过左近百余户,没人说得出这屋里住的是谁;百户中光稳婆就有两家,没有替屋里人接生的印象,婴孩是自天上飞来?玉鉴飞,你恶贯满盈,专挑无辜稚儿下手,今日撞在我手里,教你后悔莫及!阿妍快出来!”

(玉鉴飞……“红蝠鬼母”玉鉴飞?她竟是那个玉鉴飞!)

玉鉴飞算不得是东海最顶流的妖邪,但对奇宫之人来说,其名却是如雷贯耳,原因自是出在那个‘玉’姓上头。玉鉴飞出身唐杜玉氏分家,原也是备受宠爱的千金,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学会武功,又怎么怀上的,只知分家匆忙处置掉胎儿,死活要掩盖丑闻,被迫打了胎的玉鉴飞却从囚禁处神秘消失。

再出时,此姝便是一身红衣如血,四处劫持婴儿,本领似乎又有提高,寻常武人奈之无何,得了个“红蝠鬼母”的浑号。

纸包不住火,这事终于惊动本家当主,本欲请奇宫对付,时值通天壁惨变后不久,阳山诸脉凋零,顾不上除魔卫道,最后是“三绝”惟明师太出面,将玉鉴飞打成重伤,从此消声匿迹,道上就当没了这号人物。

约莫大半年前,东溪、云桐等四县辖内,陆续传出婴儿失踪,原本谁也没联想在一块,直到寻获婴尸,才想起十多年前有个抱婴杀婴的妖女来。东溪县令深知这不是区区县衙所能应付,没敢拖延,赶紧上报东海道臬台司衙门,时任东海经略使的饶清平饶大人既不敢让将军知晓,又满不愿开罪唐杜玉氏,暗示县令成冶云另寻能人处理,他才辗转找上了袁健南夫妇。

虞龙雪见阿妍瞠目结舌,却未动身,强按焦急心火,冷冷哼道:“莫看她十七八岁的模样,这妖女也四十好几啦!迷信婴血能保青春,才干下这等天地不容的恶行。”硬生生将“阿妍出来”四字咬在樱唇皓齿间,免被妖女窥破,徒陷阿妍于险境。

应风色心想:“照你这么说,她的妖法可不能算是迷信,这也太有效了。”然而方才羽箭削过简豫颈侧的一瞬,他清楚见她颈间的肌束乍绷倏弛,显是察觉对方意在牵制,以不变应之,光是这份心性修为和临敌判断就非同小可。

况且“简豫”之名委实太瞎,怕人联想不到玉鉴飞的谐音也似,大大增加虞龙雪的说服力。简豫若真是“红蝠鬼母”玉鉴飞,出现在无乘庵附近肯定不是巧合。

应风色的心沉到了谷底。

遇阿妍、入此院是偶然,简豫留他们却未必。若她早知虞龙雪一行在追查劫婴案,又窥得毛族少年出入无乘庵,似与惟明老尼的徒弟过从甚密……应风色头皮发麻,与阿妍交换视线,少女水灵灵的眼波一瞟厨房,无声地做了个“走”的嘴型。

居然是她更果决——青年苦笑,两人心念相通,下一霎眼,阿妍脱兔般冲出屋门,应风色则倏然转身,足不点地,飞也似的掠过狭仄的厨房,“砰!”撞开茅屋后门,落地时单臂一撑,魁梧的身躯斜斜飞起,犹如炮石甩出,飕地飞过一人高的院墙!

不知该高兴或寒心,起身瞬间,他听见弓弦啪响,虞龙雪逮住简豫分神的一霎出手;算上这倏忽一箭,简豫面前有三个目标,两逃一取命,千钧一发的当儿她却瞟向应风色,与百忙中忽觉悚栗、猛一回头的青年对上了眼。

——干!

他奔跑全靠筋骨之力,这撑地一跃差不多便到了头,应风色没敢再瞧,唯恐拖慢了速度,所幸直到出墙,背门皆未有劲风扑近。

身在半空不及调息,四面八方忽爆出连片飕飕劲响,视界里一霎布满乌蝇,密密麻麻的小点又成弧线,由弯而直,滑润如水,破风声转眼即至!

(是……是连珠箭!)

——干!

这半个时辰里虞龙雪不但排查了周遭百余户,更在院外的制高点伏下射手,那帮跟丢阿妍的从人瞧着是酒囊饭袋,原来她另携有训练精良的雕弓侍卫,个个能发连珠箭,不愧是从《说巡北》里走出来的人物。

应风色别无选择,连通心识,虚境中俄顷千里,速度不知快过现实百倍千倍:“……叔叔!”

“收到!”应无用的从容笑语回荡于脑海中。

“‘无界心流’已准备妥适,随时都能开始。”





这是他们俩给思绪加速的异能,所取的名目。

“‘心流’也者,是指极端专注之下,所产生的超乎寻常的能力,理解成下棋的入神坐照之境就好。”冒牌货叔叔说道:“现时我们只能在识海内运用,发乎于外,不过是一息之间,所以名为‘无界’,就是‘无明界内’的意思。

“有朝一日神功大成,心流无分内外,一体用之,那就不再是无界心流,而是‘化境心流’,诸界之妙,俱入彀中,而无不自得矣。”





“化境心流”……总有那么一天,我们定能做到。

“……那就来罢!”狞恶的箭镞如雨攒至,应风色嘴角扬起,动心即出。

(赤龙漦,发动!)

“无界心流”与血髓之气齐齐作用,刹那间视界里一片赤红,万籁俱寂,所有流动之物忽然静止,只有应风色的身体和意志仍在正常的时间流速内。

他从距离周身不到三寸、减速至几乎不动的箭雨中一跃而下,踏上实地。若非机缘巧合得此殊能,哪怕他身负内功、状况完美,下一霎眼也只能沦为刺猬,惨遭几十枝利箭撕碎身体,死得苦状万分。

他本想回头打开后院门扉,瞧瞧屋里的状况,但得到赤龙漦和“无界心流”的过程若教会他什么事,就是“好运厄运仅一线之隔”,永远别托大,永远别作死,危险只在脱离后才不叫危险,没什么比安全更重要。

虽对阿妍有些抱歉,这当儿走才是上策,既知她是袁氏义女,再找不难——青年数着心搏,正欲遁去,忽见墙边倚着一名略显佝偻的小老头儿,青衣小帽作仆从装扮,拿了杆旱烟,烟锅里红丝透亮,但老人的侧脸没什么肉,活像髑髅上贴了层皱皮,看不出是吸还是吐,也算奇事。

应风色隐生不祥,想闷着头掠过,赫见小老头转过一只浊眼,与他对上。应风色一惊,还想是不是看错了,布满血丝的浊瞳已“唰!”追着转来,一股大力将他掀翻在地,急速失衡的结果,应风色铲着地转了大半圈,内脏像要被压爆似;虚疼之间一股腥咸溢出口鼻,浑身无处不痛。

视野一黑的刹那间,应风色灵光闪现,忽意识到老人对付他的方法虽与满霜不同,效果却几乎一样好。

她在身侧布满真气,这是陷阱流,而小老头儿只不过是在必经之路上拨了他一下,让他失去平衡而已;剩下的,光靠失控的极速便能收拾了他。





应风色在浑身磕碰的疼痛中恢复意识。

小老头提他后腰,一跛一跛走过后院,回到茅屋,应风色的口鼻——可能还有眼耳——滴滴答答地坠着血珠,就这么蜿蜒了一地。

“他……任伯!”阿妍仓皇的声音从前院里来,恐被姨娘看破与毛族少年的关系,未喊出韩雪色之名。

被称为“任伯”的跛脚小老头不发一语,扔破麻袋似的把应风色掼在脚边,静立在厨房的吊帘前,与屋外的虞龙雪呈包夹之势。简豫……不,该说是玉鉴飞的本领尚且不知,但这任伯是比虞龙雪更深不可测的高手,兼有院外高处的强弓伏击,“红蝠鬼母”眼看插翅难飞。

“交出婴儿,别耍花样,我饶你不死。”虞龙雪寒声叱罢,嘴角忽扬:

“别误会了,其实我很想找个借口不这样做。世上有些人就不配活着。”

茅屋墙底插着第二枝羽箭,应是适才离屋之际,虞龙雪松弦的那一射,落点与第一枝差不到两寸,深浅一致,可见美妇人控力精准,已至随心所欲之境。

简豫仍坐于原处,连姿势都没变,很难判断是她避过了箭,或虞龙雪真打着活捉妖女的主意,但无论原本是何盘算,都随简豫无意交出女婴,即将走到至极相对的境地。

墨玉般凝肃的黑襦女子,令应风色本能感到心慌,仿佛明知深不见底的林影间伏有狞兽,却什么也看不见,不知哪一霎眼即欲扑来,身畔那宛若枯木的跛脚老头也是。两人的下一动,眼看便是血肉撕裂,剑去刀来;悚栗和压迫感攫取了青年,即使在降界面对黑山老妖或灰毛巨虎时似都不曾有过。

墙外忽来一阵吟哦悠扬。

“承平久息干戈事,侥幸得充文武备。”

男子嗓音有些浊哑,以应风色对医道的涉猎粗疏,也知此人肺带虚火,痰热阻壅,应在家中好生静养,实不该于他人的屋墙外吟诗。

然而声气听着舒心,旷达中自带轩昂挺拔,不迂不阔,中气不足底气足,定是饱读诗书的大儒,非茶楼评书的腔板可比。

另一人吟道:“……除灾辟患宜君王,益寿延龄后天地!”中气倒是挺足的,却没什么记忆点,如耳畔回风,倏忽即逝。

墙外弓刀次第垂落,远处制高点忽不见了箭镞的金属钝光,似不敢以械对之。

两名初老的男子哈哈大笑,携手走进柴门,一人锦衣华服,头戴乌帻高山冠,五绺长须乌灰交杂,相貌清癯,年轻时必是美男子,惟面色蜡黄,肌肤无甚光泽,明显有恙,眸光湛然有神,却是丝毫不逊于年轻人。

另一人肩背微佝,几乎察觉不出他比身畔的锦衣儒者高得多,中等身量,皮肤黝黑,燕髭与眉鬓略见灰淡,说不准有多大年纪;白棉袍灰褙子、草鞋绑腿,单肩披着棉布长口袋,背了只与莫婷近似的乌木医箱,只差未持摇铃,便是乡下常见的郎中。

两人相挽而入,引来两声惊呼:“……老爷!”“先生!”俱是女子所发。

只见虞龙雪吃惊回头,原本不动如山的简豫匆匆起身,提裙碎步出迎,满身透着撒娇也似的小儿女情状,就是十七八岁的样子,哪儿有半点“红蝠鬼母”的妖邪架势?

锦衣儒者笑顾虞龙雪:“你讨了任公和飞燕卫去,我知定是要胡闹的,不想竟闹到了先生家里。”连连摇头,说是斥责却难掩宠溺,仿佛面对的是坐地撒泼的宝贝女儿,又气又好笑。

虞龙雪自是不服,但“先生”二字如紧箍咒般兜头落下,明白自己闯了大祸,歙着小嘴儿嚅嗫半天,既不敢反口,又拉不下脸道歉,顿有些进退维谷。

锦衣儒者倒舍不得让她太难堪,掂量着教训够了,对阿妍招手。少女识趣地上前挽住姨娘,乖巧道:“姨父好,前辈好。我叫阿妍,与二位尊长请安。”说着福了半幅。

虞龙雪被她挽住手臂,只能跟着行礼,小声喊了“先生”,话匣一开,别扭渐去,低头道:“多年未见,先生没怎么变,袁祐……我家老爷却无先生的本领,也是我不好,照顾得不周全。天可怜见,让我夫妻俩又寻到了先生,望先生……袁祐他……”眼眶一红,倔强地咬唇抿嘴,硬撑着不在众人面前掉泪,这模样竟倍添丽色,令人心痒难搔。

——果然是他!

本朝名臣袁祐袁大人致仕多年,如今便没六十也五十好几了,犹有如此风采,廿年前意气风发时,娶得虞龙雪这般尤物嫩妻实不意外。毕竟“健南先生”如雷贯耳,下里老妪亦知,也是《说巡北》里的传奇人物。

应风色在心里叹了口气,正式向童年遗憾作别,却听那锦衣大儒袁健南呵呵笑道:“阿妍乖。姨父给你介绍,这位乃是当世奇人,若其有意,大名传遍天下不过反掌事耳。锥囊之才而欲无名,才是最不容易。”

郎中苦笑摇手。

“承休兄这般取笑,令嫒会当真的。”

“小弟平生最佩服之人,唯先生耳。此乃肺腑之言,如何能说是取笑?”

袁健南走到妻子身畔,悄悄握住她的手,虞龙雪心情平复,抿住笑意,与丈夫并肩而立。牵挂既去,袁健南越发疏朗自在,将宝爱的外甥女牵到那郎中面前,和声正色道:

“坊间虽有‘藏林先生’一说,然而先生不露姓字、潜心杏林的高远志向,我等不可轻之慢之。你随姨父和姨娘,也喊‘先生’即可。”
TOP Posted: 05-26 17:08 #53樓 引用 | 點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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